换源:


       春分时立的家问碑被雨水冲得发亮,我蹲在院角青石板上洗鱼,孙子小石头蹲得腿麻,小屁股在石头上扭来扭去。

他捏着条鲫鱼的尾鳍,指甲盖大的鳞片沾在指腹上,仰头问我:爷爷,为啥要刮鳞?

鱼不疼?

我刮鳞的竹片顿了顿。

十年前我在青水镇码头当渔夫时,也问过老渔翁同样的话。

那时我刚穿越过来,指尖被鱼鳞划得渗血,老渔翁用烟杆敲我手背:疼?

你不刮鳞,汤里全是腥气,你家清欢大夫的药汤压不住,顾九娘的灶火收不干净,林镖头的刀气要窜出来劈人。

现在老渔翁的烟杆早埋在镇东头,我却把这话原封不动说给小石头听。

他歪着脑袋,睫毛上沾着水珠:那鱼疼不疼?

疼。我刮下最后一片鳞,鱼身在竹盆里扑腾,溅起的水珠子落进他领口里,但活着更要紧——你奶奶的汤,得用活鱼眼最亮那条。

小石头忽然抬头,鼻尖沾着鱼腥味的水:那神仙疼吗?

我抬头望天际。

十年前家根林的树说天道在学熬汤,如今那片光河更淡了,像撒在蓝布上的盐粒。

风里飘来苏清欢晒的药草香,混着顾一枝揉面的麦香,还有林雁秋刀鞘撞门框的哐当声——她刚从镇学回来,说是教孩子们摔跤时,有个小崽子把泥团摔进了她的茶碗。

疼啊。我把鱼放进木盆,看它尾巴拍出水花,他们不懂,被供着,比被吃还难受。

小石头的手指在水面划拉,搅碎了鱼的影子:那爷爷不疼?

我摸摸他沾着水的小脑袋。

十年前我在破庙熬第一锅汤时,手被灶火烧得通红;五年前替苏清欢试新药,吐了半宿苦胆水;上个月林雁秋教我耍刀,刀背磕得我肋骨青了一片。

可这些疼都比不过——

爷爷疼,但爷爷高兴。我指了指灶屋方向,苏清欢正蹲在门槛边教小孙女认药草。

那丫头是清欢弟子的孙女儿,扎着两个羊角辫,正把一株草举到鼻尖:奶奶,这草闻着像灶膛里的灰!

这叫家安草,只长在灶台缝。苏清欢的指尖抚过草叶,十年前她替我包扎伤口时也是这样的动作,灵霞草能飞,但你喝完这草煮的汤——她摘了一撮扔进瓦罐,能梦见爷爷骑鱼飞回来。

小丫头皱着鼻子喝了半碗,夜里就蹬开被子笑醒:奶奶!

爷爷骑鱼飞,还举着汤勺!苏清欢给她盖被子时,我正蹲在灶前添柴,听见她在里屋轻声笑:医道新篇——心安即灵药。

院外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

林雁秋的刀早挂在堂屋东墙,刀鞘上的铜钉被她磨得发亮。

现在她是镇学的武教头,教孩子们摔跤前必说:先回家问娘,同意了才能打。我往灶里添了把松枝,听见她拔高的嗓门:小柱子!

别揪人辫子!

忽然有阴云罩住院子。

我抬头,天影又出现了——那是十年前试图建伪灶母的天道残识,像团裹着星光的黑雾,在镇学上空盘旋。

几个小崽子仰着脖子看,其中一个指着天影喊:神仙来接我们上天享永生!

林雁秋的身影唰地窜上屋檐。

她没带刀,手里攥着根青竹棍,大喝一声:都给我闭眼睛!可孩子们没闭眼,反而齐齐喊:天上没灶火!接着噼里啪啦摔起泥巴。

泥团砸在天影上,黑雾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被烫着的猫。

林雁秋跳下来时,我正抱着小石头躲在石榴树后。

她鬓角沾着泥,却笑得比当年押着玄铁镖车过青水江时还亮:这代巡风,护的是放学娃。说着她抽出腰里的短刀,一刀劈落挂在树杈上的旧镖旗——那是镇北镖局最后的标记,碎布片打着旋儿落进灶火,烧出一股焦香。

顾一枝的寿辰是在中秋。

全镇凑了千家汤,每家人家舀一勺自家锅里的汤,倒进制陶坊新烧的大瓦罐。

我蹲在灶前烧火,顾一枝坐在门槛上,看汤面浮起层层油花。

她的命格纹路这几年越来越淡,像被岁月磨旧的银线,可今天却突然亮起来,在她手背爬成金色的网。

要收了。她轻声说,伸手接住一片从家根林飘来的叶子。

叶面上凝着字:它来贺寿,送了包天外盐,尝着……像眼泪。

我舀了勺汤吹凉:咸了,倒掉。

她伸手拦住我,皱纹里全是笑:留着,明年腌腊肉——天道的心酸,也是人间味。

汤香漫过青水镇时,小石头忽然拽我衣角。

他的小拇指还沾着鱼鳞,仰着脸问:爷爷,你会死吗?

我刮下最后一片鱼鳞,扔进沸腾的汤锅里。

鱼身在滚水里打了个转,鱼眼慢慢闭上。

十年前我在青水江里溺亡时,也是这样的感觉——江水灌进耳朵,眼前发黑,可突然有双手把我捞起来,是顾九娘举着漏勺,苏清欢背着药箱,林雁秋攥着断刀。

会啊。我摸他的后脑勺,那里有块和我小时候一样的旋儿,等你孙子都学会洗鱼那天。

小石头急了,眼眶瞬间红了:那汤谁熬?

我指了指灶前。

苏清欢在撇汤沫,林雁秋在切葱段,顾一枝往汤里撒着天外盐,她们的影子被灶火拉得老长,叠在一起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瞧见没?

家火不靠一个人烧。我把小石头举起来,看炊烟从烟囱里钻出去,有一缕格外亮,笔直升天,你奶奶们,你姑婆,还有你娘——她们都是火种。

小石头抽着鼻子,把脸埋在我颈窝里:那我也要当火种。

家根林的树又沙沙响了。

这次不是轰鸣,像有人拿竹片刮着树干说话。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酒酿圆子,又像是小石头去年偷吃的蜜饯。

它说下次想尝尝甜汤。我替小石头擦了擦眼泪。

夜里我躺在竹床上,听着隔壁屋小石头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有月光漏进来,照在床头的铜铃上——那是十年前和清欢、雁秋约好的紧急信号,现在铜铃上沾着汤渍,摇起来叮当声里都带着烟火气。

小石头那句爷爷,你会死吗?在我心头滚了三日。

第四日清晨,我蹲在院角洗鱼时,发现家根林最粗的那棵树底下,冒出了株新苗。

它的叶子油绿油绿的,叶片形状像极了——

像极了顾一枝灶台上的汤勺。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