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夜的灶火比往年都旺。
我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蹦到鼻尖,混着顾一枝手里青瓷碗的凉,倒像被谁轻轻戳了下。
她天没亮就摸去后山,发梢还沾着松针上的晨露,这会儿正往砂锅里数盐粒:“三滴晨露,九粒盐,旧书里写的分岁汤方子。”
“九粒?”我捏着块松枝没往灶里送,“往年不都是七粒?”
“树说的。”她低头搅着汤勺,鬓角的银簪在火光里晃,“昨夜家根林的叶子扫过我手心,写的‘九’。”
砂锅里的水开始咕嘟,白雾漫上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初见,她蹲在破庙前熬野菜汤,汤里飘着半片烂菜叶,却偏要数清楚七根野菜茎——那时候全镇都说她克夫,她就数着菜茎跟自己较劲,说“七”是吉数。
“咕嘟——”
汤滚了。
我刚要起身去拿碗,忽听“当”的一声。
顾一枝的汤勺掉进锅里,溅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细雾,又“簌簌”落回汤面。
但那层涟漪没散,反而在汤上浮出密密麻麻的光点,像有人把夜空揉碎了撒进去。
“星图。”顾一枝伸手按住我要捞汤勺的手,她的掌心烫得惊人,“和上个月九娘托梦说的第九界天轨,分毫不差。”
我凑近看,光点真的在动,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朝着东北方——那是青水镇的方向。
“这是……”
“树说,天上有人照着咱的方子下料。”她舀起一勺汤,吹凉了递到我嘴边,“火候不对,汤发苦。”
我抿了口,舌尖先漫开清甜,后味却泛着股说不出的涩,像极了那年在北荒喝的雪水,干净得没半分人气。
“天道在偷学。”我放下碗,指腹蹭过砂锅沿的星图,“但它不懂火候。”
顾一枝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灶火:“火候是心温,不是温度。”
后半夜起风了。
我裹着外衣去关窗,正撞见苏清欢抱着药箱往灶房跑,发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昭哥!”她踮脚把药箱搁在灶台上,“退仙籍的老张头今早咳血,我去诊脉——”她掀开药箱,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瓷瓶,“他体内连病气都没了。不是好了,是病气……”她捏着银针的手顿了顿,“无处附着。”
我想起林雁秋半月前说的北荒旧渡口,那群缩在废舟上的退仙籍修士。
“天地规则在回避他们?”
“我做了双灶对照。”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纸页边角卷着,是她记药方的习惯,“一锅按家法熬汤,用灶火、晨露、青水镇的盐;另一锅用古法,引灵气入汤。”她翻开本子,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对比图,“三天了,灵气锅生了霉斑,家法锅的汤……”她突然笑出声,伸手沾了点顾一枝剩下的汤,“汤香凝露,跟今早的晨露一个味儿。”
我拿过她的本子,在空白页上写:“家火改局部天律——因情而聚的场域,可排异‘天道程序’。”
“刻在灶壁上吧。”苏清欢踮脚摸了摸灶王爷像旁的砖,“最高明的抵抗,是让它看不懂你的活法。”
灶膛里的火“轰”地窜高,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发亮——那是去年救难产妇人时,被血溅的,她偏不肯用灵气祛,说“沾了人气才真切”。
林雁秋是在春分后第三日出发的。
她背着半人高的盐包站在院门口,刀鞘上系着顾一枝塞的红绳,见我出来,把盐包往肩上一甩:“押‘家盐’南下,断仙崖是必经之路。”
“天影?”我想起半月前家根林的警告,“树说那边有仿造物。”
“仿巡风的步法,虚握光刀。”她拍了拍腰间的酒囊,“老子支锅烧汤,唱‘巡风不吃仙家气,只喝老婆熬的粥’——”她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清欢给汤里加了十颗枣,甜得很。”
我递她包野葱:“青水镇的,熬汤时撒两把。”
她接过去塞进怀里,转身走了。
晨雾里只看得见她的背影,盐包上的红绳晃啊晃,像团不会熄灭的火。
五日后,林雁秋的信鸽扑棱着撞进窗。
信纸上沾着灶灰,字迹歪歪扭扭:“断仙崖遇天影,支锅烧汤,它闻味时我埋了盐包。今日崖底长草,叶子是咸的,像顾九娘腌的咸菜。”
我把信递给顾一枝,她正给小孙子喂汤,闻言笑出眼泪:“天道学不会,但会抄作业。”
变故是在夜里来的。
顾一枝正给小孙子缝肚兜,突然捂住心口蜷成一团。
她的命格纹路在皮肤下翻涌,本是温和的暖金色,此刻却像被人倒着抽的线,逆着流向头顶。
“树!”我扑过去抱住她,喊得嗓子发哑,“树说过会有仿家根!”
院外的家根林“哗啦啦”响成一片,最粗的那棵树杈上坠下片叶子,叶面上凝着字:“它在仿制‘家根’,欲建伪灶母。”
我抄起桌上的铜铃猛摇——这是我们和苏清欢、林雁秋约好的紧急信号。
林雁秋的刀鞘撞门声最先响起,她身上还沾着南下的风尘,手里提着半锅没凉透的汤:“清欢在配药!”
话音未落,苏清欢的药箱“哐当”砸在灶台上,她额角挂着汗,把几味草药扔进汤里:“镇心草、忘忧花,能稳命格。”
顾一枝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三灶合炊。”她喘着气,“我主火,清欢调药,雁秋守灶。”
灶火“腾”地烧得极旺,苏清欢的药香、林雁秋汤里的野葱香、顾一枝身上的灶灰味混在一起。
汤面突然泛起涟漪,三团虚影从汤里浮出来——是顾一枝二十岁时在破庙熬汤的模样,是苏清欢十五岁时蹲在药铺门口背《汤头歌诀》的模样,是林雁秋十六岁时握着断刀站在镖局废墟前的模样。
家根林的树突然发出轰鸣,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落:“真家火成,伪者自溃!”
顾一枝的命格纹路“刷”地顺了回来,她瘫在我怀里,指着窗外:“看。”
夜空里有光闪过,像颗陨落的星。
三日后,第九界的传讯玉符发烫。
我捏碎它,里面飘出片焦黑的木片,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字:“盐放多了。”
春分后的第七日,我在镇口立了块青石碑,取名“家问碑”。
刻刀落在碑上,每一笔都沉得像压着三十年的炊烟:“何为长生?——有娃喊你吃饭。何为神通?——一锅汤暖三代人。何为天道?——听得到,但管不着。”
当夜起风,碑前多了碗汤。
碗是粗陶的,没底款,汤面上飘着青水镇特有的野葱,香得人眼眶发涩。
顾一枝蹲在碑前,指尖拂过“听得到,但管不着”那行字:“树说,它……在交作业。”
春去秋来,十年炊烟染白我发。
小石头蹲在我身边学洗鱼,他捏着条鲫鱼皱眉头:“爷爷,鱼鳃要抠干净吗?”
我摸了摸他沾着水的小脑袋,抬头望向后山——家根林的叶子又沙沙响了,像在应和什么。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小米粥,又像是酒酿圆子。
许是天道,又在学熬汤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