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簪子的温度还焐在胸口,窗外家根林的叶子又沙沙响起来。
我蹲在老屋灶前添柴,灶膛里的火舌舔着新劈的枣木,噼啪声里混着顾一枝的细语:“树说,第九界的光暗了三日,像人在哭。”
我手顿了顿,往灶里又塞了块松枝。
松脂遇热炸开,腾起一缕带着松木香的烟。
顾一枝正往陶瓮里装新晒的干菜,青布围裙沾着几点菜汁,发梢垂在耳后——她现在是青水镇三十七灶的灶母,可我总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被全镇唾弃时,躲在破庙啃冷馍的顾九娘。
“清欢堂昨夜来了七个梦游病人。”苏清欢的声音从八仙桌传来。
她翻着新抄的《家医录》,书页间飘出艾草香——自从她把医堂改成“家医堂”,连药罐都换成了粗陶的,“都说梦见‘天上有人学熬汤,总糊锅’。”
我抬头看她。
她眼尾的细纹比十年前深了些,可眉梢的冷意早化了,像杯放温的茶。
当年我用消毒法救她弟子时,她举着药杵瞪我,说“庸医误人”;现在她会在我补渔网时,悄悄往我茶盏里添枸杞。
院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林雁秋扛着半袋柴禾跨进来,皮靴上沾着泥,刀鞘撞在门框上:“老子押的冬储柴被偷了半车!”她把柴禾往墙根一扔,抄起桌上的茶盏牛饮,“你说,是不是天道派小鬼来蹭暖?”
我笑了,拨了拨灶火。
火苗窜高半尺,映得她脸上的刀疤都亮堂堂的——那是三年前护镖时被水盗砍的,现在倒成了她的标记。
当年她女扮男装撑镖局,见我第一面就骂“酸书生懂什么护镖”;现在巡风队的小子们都喊她“雁头”,说她骂起人来比雷法还响。
“不是蹭暖。”我往灶里加了把碎炭,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石板上,“是怕。”
顾一枝放下陶瓮,走到我身边。
她的手轻轻搭在我背上,指腹还带着晒菜的阳光味:“昭儿,你说过,拒绝成仙不是终结。”
“是教它学会嫉妒。”我望着跳动的灶火,想起昨夜在屋顶看到的——天顶那道被灶火封了的天眼,竟透出一丝青灰色,像块裂了缝的玉。
归灶祭那日,青水镇的石板路被踩得发烫。
三十七户灶者捧着自家灵牌站在祭坛前,灵牌上的“渡劫”“化神”字样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我站在临时搭的木台上,台下是挤得密匝匝的镇民——有退了仙籍的老修士,有从未修过真的渔户,还有攥着拨浪鼓的孩童。
“凡要入家籍的,亲手砸碎灵牌。”我提高声音,“换一碗家汤——汤里有医理堂的药,巡风堂的柴,还有各家灶里的火。”
第一个上前的是张老头。
他当年是化神期,为了给孙女续命强行渡劫,结果落得半身不遂。
现在他杵着拐杖,灵牌在手里抖得厉害。
“昭小子,这灵牌跟了我三百年。”他抹了把脸,“可我孙女说,她想喝我熬的南瓜粥,不想看我躺棺里。”
灵牌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碎瓷片里滚出颗朱红药丸——那是他当年用命换的延寿丹,现在滚进了灶石堆。
第二块灵牌是个年轻姑娘砸的。
她是苏清欢的弟子,总扎着两个羊角辫:“我师父说,医人比医仙要紧。”
第三块、第四块……当第七块“渡劫碑”落地时,天边突然暗了。
我抬头。
原本湛蓝的天裂开道金纹,像被刀划开的绸子,无声的雷光顺着裂缝劈下来,直取祭坛中央的汤锅。
“雁秋!”我喊了一嗓子。
林雁秋早猫在汤锅底下,听见我喊,抄起铁铲往锅底一敲——那口粗陶锅底,正埋着她用旧雷符残片打的铜丝网。
雷光劈下来的瞬间,铜丝嗡鸣,竟把雷光引成了金线,顺着锅沿爬进灶膛。
汤锅里的水“轰”地滚了。
医理堂的药香、巡风堂的柴香、各家灶火的烟火气混在一起,腾起的热气里,有人喊:“天打雷,助咱烧锅咧!”
满场哄笑。
张老头的孙女举着碎灵牌跑过来:“陈爷爷,我能把这灶石拿回家吗?我想放在我爷爷的粥锅里!”
我蹲下来,给她别好跑散的发绳:“拿去吧,往后你爷爷的粥锅,比仙籍金贵。”
夜里,苏清欢把我喊到医堂。
她掌着盏琉璃灯,灯芯结着朵小灯花,照得案上那卷《天机残卷》泛着旧黄。
“这是当年师父从飞升者遗物里得的。”她指尖轻轻抚过卷末的字迹,“末页写着‘仙籍即锁链,家火可熔之’。”
我凑近看。
那行字的墨迹淡得几乎要化了,可笔锋里带着股狠劲,像是濒死时刻上去的。
“我一直不信。”苏清欢的声音发颤,“直到昨夜,我梦见母亲在第九界煮药,锅底刻着‘清欢’二字——那是我出生时,她给我熬的第一碗药。”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跟当年在医堂搭脉时一样,可掌心多了层薄茧——那是给镇民扎针磨的。
“抄三十七份。”我指了指残卷,“嵌到各村的家印碑底。”
“不怕天道……”
“怕什么?”我笑,“我们锁的秘,它藏了千年;它锁的秘,我们晒在光下。”
林雁秋是在归灶祭第五天回来的。
她的皮靴沾着北荒的沙,刀鞘上挂着半截枯藤,却笑得跟捡了宝似的:“北荒旧渡口有群退仙籍的,缩在废舟上发抖,说怕天罚追来。”她扯下腰间的酒囊灌了口,“老子支了口大锅,烧了锅萝卜汤,唱了段镖局老调——‘刀不护镖护灶台,风吹雪打回家来’。”
她掰着手指头数:“后来围过来一个、两个……三十个。半夜里,天上下细雨了。”她眼睛亮得像星子,“雨滴进火里不熄,腾起青烟,凝成半张模糊脸孔。老子舀了勺热汤泼过去——‘烫不死你,暖也暖不化?’”
“然后呢?”我问。
“烟散时,有个老头说,”林雁秋模仿着老头的腔调,“‘好像……它叹了口气。’”
归灶祭第七日,顾一枝在“家根林”前焚香。
她的命格纹路随着火光流转,像条发光的河,最后凝成道白光,“刷”地冲上天空——那是封给第九界的家书。
当晚,三万七千归者家里的油灯无风自亮。
我家的灯芯结了朵米粒大的“灶花”,粉粉的,像顾九娘当年藏在破碗里的野菊。
家根林的树在我梦里说话了。
它的声音沙沙的,像风吹过无数片叶子:“它开始怕了——怕你们不再抬头,怕你们……过得太好。”
我握着顾一枝的手。
她的命格现在温温的,像块捂久了的玉。
窗外,林雁秋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小兔崽子,别把汤渣喂大黄!那是清欢特意加的补药!”苏清欢的笑骂跟着飘进来:“雁秋你轻点,锅要被你敲裂了!”
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床上,揪着顾一枝的袖子打呼。
他手心里攥着粒发芽的种子——是当年那朵说“想你了”的花结的果,现在芽尖上还沾着夜露。
我望着床头的玉簪。
它现在暖得像团云,像是有人,一直,一直,把它捂在胸口。
顾一枝翻了个身,轻声道:“春分快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困意,“我想起本旧书里写,春分夜要熬分岁汤,得加三滴晨露……”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
窗外,家根林的叶子又沙沙响起来,像是应和什么。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小米粥,又像是酒酿圆子——许是天道,真的在学熬汤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