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粒新芽在风里颤了颤,我听见它轻轻说:想你了。
晨雾还未散尽,老槐树下飘着小米粥的甜香。
顾一枝的指尖悬在花芯上方半寸,素白的袖角被风掀起,露出腕间红绳——那是我用灶膛里烧剩的棉线编的,说要替她拴住人间烟火。
她盯着那粒新芽看了很久,睫毛沾着晨露,忽然低笑一声:树说,天道动摇了。
它第一次尝到了被拒绝的痛——就像母亲伸手,孩子却转身回家。
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蝴蝶,我却觉得后颈发紧。
十年前刚穿来那会儿,我蹲在河边补渔网,听老渔夫说天道是悬在头顶的秤,修士修得越高,秤砣越沉。
可此刻顾一枝的话里,那秤砣在晃,连带着天上的云都散得慢了些。
昭儿。苏清欢的手搭上我肩膀,她身上带着药香混着辣椒味——昨晚那锅辣汤她熬了整整半夜。
我转头看她,她正望着镇东头的方向,眼眶泛红却笑得像春天的桃花:你瞧。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张婶家的烟囱正冒白汽,李屠户的案板咚咚响,三十七户人家的灶火次第亮起,烟缕缠成一团,在青石板路上空织成薄纱。
苏清欢吸了吸鼻子,指尖蹭过眼角:原来破局不在斗法,而在......谁也不再想升天。
我喉咙发紧。
三个月前,这镇子还在抢升仙令——天道每隔百年撒下三百张,说是渡有缘人,实则吸干全镇念力养它。
张婶的儿子为抢令坠崖,李屠户的闺女跪断双腿,连顾一枝的第三任未婚夫,也是在抢令时被雷劈了。
可现在,张婶蹲在门槛上剥葱,嘴里哼着哄孙儿的小调;李屠户举着杀猪刀比划,给隔壁王木匠的儿子削木剑。
该做了。我摸了摸怀里的玉簪——那是前世母亲的,昨夜突然暖了,像有人捂在胸口睡了一夜。
老槐树的影子刚爬上院角的石磨,三十七灶者、医理堂的苏清欢、巡风堂的林雁秋、接引堂的顾一枝,已经挤在老屋前的晒谷场上。
林雁秋的刀还别在腰间,刀鞘上沾着新鲜的木屑——今早她帮赵铁匠修篱笆,说以后巡风堂的人要先管各家的柴垛,再管天上的云。
我站上老灶台,脚下的青石板被灶火烧了二十年,烫得脚心发暖。
晒谷场突然静了,连李屠户家的大黄狗都蜷在墙根不叫。
从今日起,苍澜界退仙籍,立家籍。我的声音撞在老槐树上,惊起几只麻雀,不再有渡劫飞升,不再有因果劫数。
想活久?
好好吃饭,代代传灶。
想超脱?
把孩子教好,把汤熬香。
人群里炸开一声笑。
是林雁秋,她抽出刀,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以为她要劈天,可她刀尖一沉,咔嚓劈在脚边的巡风令上——那是块刻着云纹的青铜牌,被劈成两半,掉在晒谷场上发出闷响。老子的刀,以后只砍偷柴的贼!她踢开半块令牌,冲我挑眉,耳后的朱砂痣红得像要烧起来。
顾一枝突然拽我袖子。
我低头,她正望着天,眼尾的泪痣微微发颤:看。
天穹裂开细缝,不是从前那种要吞人的黑,倒像被谁掀开了块蓝布。
三万七千个身影从缝里踏光而来,男的扛着铺盖卷,女的提着瓦罐,孩子举着纸鸢——是十年前被天道渡走的青水镇人。
他们边走边唱,唱的是我刚穿来时总听见的童谣:灶王爷,贴门梁,汤要滚,饭要香...
最前头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我认得,是十年前抢升仙令最疯的陈猎户。
他举着个粗陶碗,碗里飘着葱花:昭小子!
我带着山那头的猎户们回来了,说要教你炖野鸡汤!
顾一枝走到花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粒新芽。
她腕间的红绳突然亮了,命格纹路从皮肤里钻出来,像金丝缠上老槐树——不是从前那种纠缠的乱麻,是整整齐齐的灯花,这家亮了,那家也亮了。树说,它不再叫命根树,改名家根林。她转头看我,眼里有星子在跳,第九界从此自治,不属天,不属仙,只属想回家的人。
轰鸣声从头顶压下来。
我抬头,天眼又开了,比十年前小很多,像只受了伤的鹰。
它的声音还是那个调调,可没了从前的威压,倒像在求:你可愿为仙祖,统御九界?
我突然想起前世住院时,母亲给我喂粥。
她手凉,却把碗捂在胸口焐热了才端给我。
她说:昭儿,咱不做天上的星,做灶膛里的火,暖人。
我有三个老婆。我握住顾一枝的手,她的手暖,苏清欢的手带点药香,林雁秋的手有刀茧,一镇家人,三十口锅等着我尝味——仙祖?
老子不当。我拉着她们站上灶台,我要当家长。
话音刚落,怀里的玉簪嗡地轻鸣。
铜钱从四面八方飞来,是每家灶台上压着的镇锅钱,叮叮当当地扎进土里,长出青藤;灶火轰地窜上天,红的、黄的、蓝的,裹着小米粥的甜、辣汤的香、萝卜炖肉的鲜,结成一道火墙。
天眼发出一声哀鸣,慢慢闭合了。
十年后。
我蹲在河边教小孙子洗鱼。
他才五岁,手嫩得像豆腐,抓着鱼直嚷嚷:爷爷,它尾巴挠我!我笑着帮他按住鱼鳍,抬头望镇里——家家烟囱都在冒烟,烟缕缠在一起,像给青水镇盖了顶软乎乎的云被。
爷爷,天上有神吗?小孙子突然问,鱼尾巴在他手心拍出水花。
我擦了擦他脸上的水,指了指镇东头:有啊,你奶奶熬汤时,就是灶神。
那你会飞吗?他歪着脑袋,眼睛亮得像星子。
我指了指脚边的锅——那是苏清欢特意烧的粗陶锅,内壁还沾着昨晚的番茄汁:会。
汤滚时,香气能飘到第九界。
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
远处传来顾一枝的喊:开饭啦!
萝卜羊肉汤要凉了!林雁秋的大嗓门跟着炸起来:小兔崽子,别把鱼鳃扔给大黄!苏清欢笑着骂:雁秋你轻点,锅要被你敲裂了!
小孙子拽着我往家跑,裤脚沾了泥,发梢沾了草。
我摸着他软乎乎的后脑勺,忽然想起顾一枝今早说的话——她说家根林的叶子昨晚沙沙响,像在念什么。
夜里,我靠在床头补渔网。
顾一枝蜷在我腿上翻医书,苏清欢在给林雁秋挑刀伤里的木屑,林雁秋疼得龇牙,却不肯躲。
昭儿。顾一枝突然轻笑,指尖点着窗棂,树说,天道没死,它......在学熬汤。
窗外,家根林的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什么。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小米粥,又像是酒酿圆子。
我低头,看见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正揪着顾一枝的袖子打呼。
他的小手里,攥着粒发芽的种子——是当年那朵说想你了的花结的果。
月光漏进来,落在床头的玉簪上。
那支簪子不再冰凉,暖得像有人,一直,一直,捂在胸口。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