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霍家西翼,霍南的房间。
浓重的药味被一种更清冽、更苦涩的草木气息中和,那是沈悦带来的特殊草药在空气中弥散。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壁灯,将床边那个纤细却挺直如松的身影拉长,投在厚重的丝绒窗帘上。
沈悦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背脊没有一丝松懈。她身上还穿着来时那件米白色的风衣,只在肩上搭了一条薄毯。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脸色在昏黄灯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丝毫不见倦怠。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瞬不瞬地锁在霍南苍白的小脸上,听着他每一次呼吸的深浅、频率。
霍南依旧昏睡着,但情况已非昨夜那般凶险。细密的银针依旧留在几个关键穴位上,微微颤动着,仿佛在无声地疏导着淤塞的生命力。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不再有那令人心碎的哮鸣和窒息的艰难。高烧褪去了大半,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不再滚烫灼人。只是那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被褥下,依旧显得脆弱不堪。
沈悦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霍南汗湿的鬓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冰封了五年的眼底,此刻只映着儿子小小的身影,所有的锐利、所有的冷硬都化作了无声的心疼和守护。她俯身,在他耳边用气音低语,声音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宝贝,别怕,妈咪在。”
就在这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霍辛年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挡住了走廊透进来的光。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炖盅,盖子边缘氤氲着袅袅的热气。他换下了昨夜的睡袍,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家居服,深灰色,衬得他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但眼底深处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先是落在床上沉睡的霍南身上,看到儿子平稳的呼吸,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然后,他的视线才缓缓移到沈悦身上,看着她苍白疲惫却依旧专注守护的侧影,眼神复杂难辨。
沈悦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所有的感官依旧集中在霍南身上。只是当霍辛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泄露了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霍辛年放轻脚步走了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沈悦沙发旁的矮几上。炖盅盖子揭开,一股浓郁的参香混合着山药的清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温暖而熨帖。
“厨房刚炖好的参苓山药羹,”他的声音低沉,刻意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峻气质截然不同的温和,也没有对她表现的让人震惊的医术表示过多的询问,“熬了很久,很软糯。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多少垫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悦面前矮几上那杯早已冷透的白水,补充道:“温度刚好,不会烫。”
沈悦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他和他带来的食物都只是空气。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霍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上。房间里只剩下霍南平稳的呼吸声和炖盅里热气升腾的细微声响。
霍辛年站在一旁,看着沈悦冰冷拒绝的侧影,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滞涩。他没有再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壁灯下投下一片沉默的阴影,如同无声的守护。时间在药香和沉默中悄然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沈悦终于微微动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霍南身上的银针,确认无恙后,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僵硬地,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平静无波地落在霍辛年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只有一片彻骨的疏离和冷漠。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没有去看那碗香气四溢的羹汤,视线直接掠过霍辛年,投向门口的方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霍总事务繁忙,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南南有我守着。”
疏离的称呼,冰冷的逐客令。似乎并不在意,这里是霍家的地盘。
霍辛年对上她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痛感瞬间蔓延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维持着那份刻意的温和:“我不忙。公司的事情有秦屿。”他向前一步,将矮几上的炖盅又往沈悦手边推近了些,“你多少吃一点。南南醒来,也不希望看到你垮掉。”
“垮掉?”沈悦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霍总放心,为了我的儿子,我死也会撑住。倒是霍总,与其在这里惺惺作态,不如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慢性毒药’,能在这座守卫森严的霍家老宅里,日复一日地喂进你亲生儿子的嘴里!五年!整整五年!霍辛年,你这个父亲,当得可真是‘称职’!”
“慢性毒药”四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霍辛年的神经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翻涌起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沈悦的指控精准而狠辣,将他极力想要逃避和粉饰的失职与无能,血淋淋地剖开。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五年的疏忽,五年的被蒙蔽,是铁一般的事实。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碴。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嘤咛。
“嗯……”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沈悦和霍辛年几乎是同时猛地转头,目光瞬间聚焦在床上!
只见霍南那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艰难地、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沉寂了太久、如同蒙尘琉璃般的眼睛,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似乎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眼神空洞而迷茫,带着大梦初醒般的懵懂。他微微转动了一下小脑袋,目光在虚空中毫无焦点地游移了片刻。
最终,那茫然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地、精准地,落在了沈悦写满焦灼和惊喜的脸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晨曦初露般的光亮,在他空洞的眼眸深处悄然亮起。小小的、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地撞进沈悦灵魂深处的音节:
“妈……咪……”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黑暗和痛苦、终于寻到归途的依赖和委屈。
轰——
沈悦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所有的冰冷、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怨恨,在这声微弱却清晰的呼唤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轰然消融!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南南!”沈悦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到床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的银针,颤抖的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轻轻捧住霍南滚烫的小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落在霍南的脸颊和被褥上。“宝贝!妈咪在这里!妈咪在这里!别怕!别怕……”
她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哽咽破碎,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母亲最原始、最本能的疼惜和后怕。
霍辛年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床上那个虚弱却终于睁开了眼睛的儿子,看着沈悦瞬间崩溃的泪水和那毫无保留的疼惜姿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着,酸胀、刺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悦。五年前没有,重逢后更没有。此刻的她,脆弱、真实,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母亲的光芒。
霍南似乎被沈悦滚烫的泪水灼了一下,小眉头难受地蹙起。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模糊的、带着泪痕的脸庞,小嘴又动了动,发出更微弱的气音:“……疼……妈咪……疼……”
沈悦的心瞬间被揪得更紧!她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边柔声安抚:“乖,不疼了,妈咪在,很快就不疼了……”一边迅速而轻柔地检查他身上的针位,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凝神感受那细微却真实跳动的生命力。
霍辛年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神智。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和小心翼翼:“南南?爹地……爹地也在。”
霍南的目光似乎被他的声音吸引,缓缓地、有些费力地移向霍辛年所在的方向。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里,映着霍辛年担忧的脸庞,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空洞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瑟缩。他只看了一眼,便如同受惊的小动物般,迅速地将视线收回,重新牢牢地锁定在沈悦脸上,小小的身体甚至下意识地朝着沈悦的方向缩了缩,仿佛只有那里才是唯一安全的港湾。
那细微的瑟缩和回避,像一根冰冷的针,无声地刺入霍辛年的心脏。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儿子醒了,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有陌生和……恐惧。
巨大的失落和沉重的无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尴尬的局外人,看着沈悦温柔地安抚着儿子,看着霍南如同雏鸟归巢般依赖地贴在沈悦身边。
沈悦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霍南身上,她轻轻拍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感受着他细微的颤抖,柔声细语地哄着:“宝贝不怕,妈咪在呢。是不是喉咙还疼?胸口闷吗?告诉妈咪……”
霍南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沈悦垂落的一缕发丝,紧紧攥在小小的手心里,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依偎在沈悦怀里,听着她温柔的声音,那紧蹙的眉头才一点点松开,只是身体依旧紧绷,充满了对周遭环境的不安。
霍辛年看着眼前这刺眼却又无比真实的母子相依画面,喉间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他沉默地后退一步,无声地将空间留给他们。目光落在矮几上那碗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油脂的参苓山药羹上,只觉得那精心准备的暖意,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和多余。
他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隔绝了里面那令他心痛又渴望的温暖,也隔绝了他自己沉重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沈悦低柔的安抚声和霍南渐渐平稳下来的细微呼吸。
沈悦抱着儿子,脸颊贴着他汗湿的、带着药味的柔软发顶,感受着他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几乎虚脱。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疲惫和放松的间隙,一个温热的触感贴上了她的手臂。
她微微一怔,低头看去。
霍辛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动作极轻地将一个柔软的、灌满了热水的暖水袋,轻轻塞进了她因为长久保持姿势而冰冷僵硬的手臂下方。那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熨帖了冰冷的皮肤,也带来一阵奇异的、令人措手不及的酥麻感。
沈悦的身体瞬间僵硬。她猛地抬头,撞进霍辛年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他半蹲在沙发旁,这个姿势让他高大的身形不再具有压迫感,反而显得有些……笨拙。他离得很近,沈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尚未散去的红血丝,看到他紧抿的唇线,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他深邃的眼眸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里面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算计或强势占有,而是一种……沈悦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笨拙的担忧和……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关怀?
那眼神太过陌生,也太过直接。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猛地撞开了沈悦冰封心防上的一道细微裂缝。
“抱着他,手会僵。”霍辛年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指了指那个暖水袋,“垫着,会舒服点。”
他的解释很简单,甚至有些词不达意。没有刻意的讨好,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这实实在在的、带着温度的关怀。
沈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股陌生的暖流在裂缝中涌动,带来一阵让她心慌意乱的悸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臂,拒绝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在她最脆弱、最无防备的时候,用这种手段来瓦解她的意志?
理智的警钟在脑中疯狂敲响,提醒着她眼前这个男人过去的冷酷、算计和带给她的无边痛苦。他囚禁了她的儿子,用卑劣的手段威胁她留下,他放任了南南被毒害五年!他此刻的温柔,不过是鳄鱼的眼泪,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沈悦的眼神瞬间冷冽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她猛地抽回手臂,将那带着他体温的暖水袋拂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霍总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疏离,甚至比之前更甚,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但请离我和南南远一点。你的存在,只会让他不安。”
她的拒绝毫不留情,如同冰锥刺骨。
霍辛年看着滚落在地的暖水袋,又看向沈悦那双瞬间冰封、充满戒备和厌恶的眼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那一丝笨拙的暖意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星,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刺伤的痛楚和难堪。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紧紧依偎在沈悦怀里、对他依旧充满抗拒的霍南,然后沉默地转身,再次离开了房间。这一次,他的背影比刚才更加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巨石。
门轻轻合拢。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霍南平稳的呼吸声。
沈悦紧紧抱着怀里的儿子,手臂下被暖水袋短暂熨帖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丝恼人的温热。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霍辛年刚才那个眼神、那份笨拙的关怀彻底驱逐出脑海。
冰封的心墙之下,那丝被强行撞开的裂缝,却仿佛残留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暖意,顽固地提醒着她那一刻猝不及防的悸动。她恨这种感觉,恨自己的动摇。
她低头,将脸埋进霍南柔软的发间,汲取着儿子身上熟悉的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筑起坚不可摧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