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光阴，像厂子旁边那条老河的水，不声不响淌过去，冲走了不少东西。林小燕的儿子小石头长大了已经满地跑了，小豆丁上了四年级，林小雅还是依旧单身。
厂子也在变。金凤凰精密机械厂在林小燕手里稳扎稳打，规模大了些，订单也扎实。但林小燕的心思，渐渐不在这儿了。县里当初请她出山是救急，如今厂子上了正轨，她也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点。看着陈志强捣鼓电器的劲头，她心里有了新盘算。
陈志强这人，天生跟机器有缘，上辈子也是开了电器行，也是时候该往这上计划了。他以前开维修铺帮街坊邻居修修收音机、电视机，手艺好，人实在，口碑就传开了。开始是推个小车走街串巷收旧电器修，后来租了个小门脸，挂上“志强电器维修”的牌子。再后来，不光修，也顺带卖点电风扇、电饭锅之类的小家电。
林小燕看准了这路子。县办厂厂长再好，终究是给公家干。孩子大了，家里开销也大了。她跟陈志强一合计，林小燕果断辞了县里的职。两口子拿出积蓄，又借了点，在镇上最热闹的街口盘下个敞亮的铺面，挂上了崭新的招牌——“振华电器行”。林小燕管账、进货、招呼客人，陈志强负责技术、维修、带着两个小徒弟。夫妻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在电器行叮叮当当的维修声和顾客的讨价还价里走着，踏实又忙碌。
直到那天下午，一辆黑得锃亮、在镇上绝对扎眼的小轿车，带着低沉的引擎吼声和一身浮土，“嘎吱”一声停在了振华电器行门口。车门一开，下来个男人。
门口几个晒太阳的老街坊，眼睛“唰”地亮了。
这人瞧着三十出头，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米白色夹克料子挺括，一看就不便宜。里头深色暗纹衬衫，领口敞着，露着条小拇指粗的金链子，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裤子笔直得像刀锋，皮鞋亮得能当镜子照。手腕上那块表，盘面复杂，闪着冷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有钱”、“见过大世面”的劲儿。
他环顾了一下电器行不算特别豪华但干净整齐的门脸，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扯，露出个带着优越感的笑。
“哟！这不是建军吗？！”人群里一个老头喊破了音。
“周建军？老周家那小子？他不是跑南方去了吗？”
“嚯！真是他！瞧这行头！发大财了啊！”
议论声嗡嗡响起，惊奇里夹着羡慕。周建军这名字，在镇上沉寂了好几年，突然这么“光鲜”地冒出来，成了新鲜热乎的话题。
周建军显然很享受这聚焦。他清清嗓子，声音洪亮，带着“见过大世面”的腔调：“各位老街坊！好久不见！是我，建军！刚从广东回来！我这次回来呀，是要带着大家发财的，等过几天来我这听讲座，还给你们发毛巾牙刷，各位相亲都来捧场啊！”
“广东！大地方！”
“建军啊，真发达了！这车！这衣裳！”
“在那边干啥大买卖呢？”
周建军哈哈一笑，摆摆手，一副“小意思”的派头：“嗐！谈不上大买卖，搞点贸易，做点投资。这年头，遍地黄金，就看有没有胆子弯腰捡！胆子要大，步子要快！”他说话间，手指习惯性地搓着，仿佛捻着看不见的票子。
“建军哥，那你这次回来是…？”一个年轻后生眼巴巴地问。
“回来看看家乡嘛！看看老厂！”周建军目光扫过街对面的“金凤凰精密”厂牌，眼神里有点审视，也有一丝复杂，“顺便看看有没有好项目，投点资，入个股！有钱大家一起赚嘛！”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眼前的“振华电器行”招牌上，笑容更盛，“哟！这不是…林厂长…哦不，林老板的买卖？”
他抬步就往电器行里走，姿态像是视察自家产业。
店里，林小燕正低头给一位大妈开收据。陈志强在里间维修台，埋头捣鼓一台电视机后盖，满手油污。听到门口动静和那洪亮的嗓音，两人同时抬头。
林小燕看到门口那个油头粉面、一身“成功”气息的男人，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讨喜的旧物件。她很快收回目光，继续跟大妈说话：“王大妈，收据拿好，三天后来取就行。”
陈志强则“腾”地站了起来！他个子高大，沾着油污的工作服也掩不住那股子彪悍。看到周建军，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刮了过去。
周建军仿佛没看见陈志强那吃人的眼神，脸上堆着更热情、也更商业化的笑容，大步流星走进店里，皮鞋踩得地板噔噔响，金链子和手表在灯光下晃眼。
“林老板！陈老板！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他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恭维，“这小店开得，有模有样！不错不错！”他环视着店里的陈列，目光在那些冰箱、洗衣机上扫过，像是在估算价值。
林小燕把收据递给王大妈，这才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周建军，语气疏离客气：“周建军，你怎么来了，有事？”
陈志强没说话，只是抱着胳膊，像座铁塔似的立在维修台前，冷冷地盯着他。
周建军对林小燕的冷淡毫不在意，自顾自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锃亮的皮鞋尖晃悠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盒，抽出一张镶着金边的名片，两根手指夹着，带着点施舍的意味递向林小燕：
“我现在主要做贸易，也搞点风险投资。看你们这小店，经营得挺红火，但是和我比，就差点意思。怎么样，林老板，陈老板，等有时间我们聊聊我现在做的生意，一天相当于你们一个月的营业额，有我的人脉和资金，加上你们这底子，那还不是…”他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大圈，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宏图伟业。
林小燕没接那张晃眼的金名片，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陈志强终于忍不住了，嗤笑一声，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周建军，十几年不见，你这张嘴皮子倒是练得更溜了！我们不感兴趣，只想脚踏实地挣点小钱，你说的我们不爱听。”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周建军精心营造的成功人士气球。他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强撑起来，带着点尴尬和恼怒：“陈志强，你这话说的…当年那是…情况特殊！人往高处走嘛！现在我是真心实意想合作，有钱大家一起赚…”
“我们小门小户，赚点辛苦钱，够吃够喝就行。”林小燕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周老板的‘大生意’，我们高攀不起。您还是去找更大的项目吧。”她说完，转身走向货架，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一台电风扇的罩子，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送客。
周建军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他捏着那张没送出去的金名片，手指用力到发白。他看着林小燕专注擦电扇的背影，再看看陈志强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一股憋屈的邪火直冲脑门。他以为带着一身“成功”光环回来，怎么也该收获点羡慕和巴结，没想到在这两口子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他“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整了整衣领，试图找回点气势，声音也冷了下来：“行！林小燕，陈志强！你们有骨气！守着这小破店慢慢熬吧！错过我周建军，是你们的损失！”说完，他狠狠瞪了陈志强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辆黑亮的轿车很快发动，带着一股尾气，消失在街角。
店里安静下来。王大妈和其他几个顾客看得目瞪口呆。
陈志强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
林小燕放下抹布，看着门口消失的车影，脸上没什么波澜，只轻轻说了句：“志强，把那凳子擦擦，沾了油。”仿佛刚才只是打发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推销员。
陈志强应了一声，拿起块脏抹布，狠狠擦着周建军坐过的凳子，仿佛要擦掉什么脏东西。电器行里，叮叮当当的维修声和顾客的询问声又响了起来，一切恢复了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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