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柱被打跑后,厂区彻底消停了。日子像上了发条,重新转起来,只是多了一个安静的身影——林小雅。
她像一颗沉默的螺丝钉,悄无声息地嵌进了林小燕一家的生活里。话还是少,问三句答一句,声音也轻,但手脚却勤快得惊人。
天刚蒙蒙亮,林小燕挺着沉重的肚子还迷糊着,就听见外面厨房传来轻手轻脚却利索的动静。是林小雅。她总是第一个起来,捅开炉子,烧上一大锅热水。等林父林母起床,暖水瓶总是满的,灶台擦得锃亮,连昨晚洗好晾在铁丝上的衣服都收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
早饭桌上,热乎的稀饭、馒头、咸菜丝都摆好了。林小雅自己却吃得很少,总是等大家都动筷子了,才小口小口地吃,眼睛还时不时瞟着门口,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去干活。
“姐,你多吃点,别光忙活。”林小燕夹了个鸡蛋到她碗里。
林小雅赶紧低头,小声应着:“嗯…够了,够了…”手里的筷子却没动那鸡蛋,转而给林母添了勺粥。
林母看得心疼,又不敢多劝,怕惹她想起伤心事。这闺女,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酸。那手脚麻利劲儿,那眼里有活的习惯,一看就是从小看人脸色、在别人家小心翼翼练出来的本事。生怕自己没用,生怕被嫌弃。
林小燕快生了,肚子大得像揣了个大西瓜,行动越发不便。林小雅就成了她的影子。林小燕在办公室看报表,她就默默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不是织着给未出生孩子的小袜子,就是拿着抹布把本就干净的桌椅再擦一遍。林小燕起身倒水,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抢着去倒。林小燕想弯腰捡个东西,她一个箭步就冲过去。
“姐,我自己能行。”林小燕哭笑不得。
林小雅只是抿着嘴笑笑,也不争辩,下次该抢着干还是抢着干。那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赎罪”感。仿佛只有不停地做事,不停地照顾别人,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个家里不是多余的,才能报答这份迟来的庇护。
小豆丁满厂区乱窜,照顾孕妇加上这个“小马达”,林父林母明显吃力。林母腰不好,追几步就喘。林父走路慢,看孩子更费劲。
林小雅自然地接过了照顾小豆丁的担子。
她话还是少,对着小豆丁也一样。没有“宝贝”、“心肝”的亲热称呼。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专注又温和。
小豆丁在空地上追一只瘸腿猫,咯咯笑声响亮。林小雅不远不近地跟着,手里攥着块温热的湿毛巾。小豆丁跑累了,满头大汗冲回来。林小雅立刻蹲下,用毛巾仔细擦他红扑扑的小脸、汗津津的脖子和沾了灰的小手。动作又快又轻。小豆丁仰着脸,乖乖让她擦,黑眼睛滴溜溜转。
“大姨,渴!”小豆丁嚷嚷。
林小雅从兜里掏出个洗干净的小水壶,里面是温温的蜂蜜水,递到他嘴边。等他咕咚喝完,她默默接过水壶拧紧。全程没多说一个字。
午饭时,小豆丁把青菜扒拉到碗边。林母正要哄,林小雅已经夹起一根嫩菜心。她在米饭里滚了滚,沾上油星和饭粒,自然地送到小豆丁嘴边。小豆丁看看大姨平静的脸,再看看那裹了饭的菜,啊呜一口吃了。林母在旁边直咂嘴,自己哄半天都不行。
林小燕孕吐难受,在里屋休息。小豆丁玩腻了积木,哼哼唧唧找妈妈。林小雅放下缝补的小衣服,走过来伸出手。小豆丁看看她的手,又看看里屋门,扁扁嘴,还是牵住了大姨的手指。
林小雅牵他走到屋外小菜园。几只林父养的鸡在刨食。她蹲下,捡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小豆丁好奇凑过去。林小雅画了个歪扭的小鸡,又画个圈当鸡蛋。小豆丁立刻被吸引,也捡根树枝乱画,嘴里“咯咯哒”学鸡叫,早忘了委屈。
林小燕从窗户望出去。夕阳下,姐姐蹲在地上,旁边是撅着小屁股认真涂画的儿子。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林小雅侧脸看看小豆丁,嘴角弯起一点点,眼神柔和得像晒暖的旧棉布。
晚上洗澡是个大工程。小豆丁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水盆里扑腾,水花溅了林小雅一身。她也不恼,一手稳稳扶着他,一手用毛巾细细搓洗脖子、咯吱窝。小豆丁咯咯笑躲痒痒,小手拍水弄湿她的头发和脸。林小雅只微微眯下眼,手上不停。洗好了,用大毛巾裹成蚕宝宝抱上床。又拿梳子沾点温水,把他那几根翘起的呆毛仔细梳顺。
林小燕靠在床头:“姐,你太惯着他了,累不累?”
林小雅正给小豆丁扣背心扣子,摇摇头:“不累。豆丁这孩子乖,我看着他就高兴。”她给小豆丁掖好被子,轻轻拍着。小家伙眼皮打架,很快睡了。林小雅坐回小板凳,就着台灯继续缝补那件小衣服,偶尔抬头看看床上熟睡的小脸,眼神像看稀世珍宝。
林父林母看着,心里又暖又涩。暖的是小雅对豆丁那份真心实意的疼,像疼眼珠子。她自己的孩子却因为意外不幸流产。
陈志强有时下班回来,一身机油味想抱儿子。小豆丁睡得正香,哼哼唧唧不乐意。林小雅轻声说:“志强,豆丁刚睡着…”陈志强就讪讪缩回手,嘿嘿笑:“行,行,让他睡。”他领大姨姐这份情。
一次,小豆丁跑太快摔了跟头,膝盖磕破皮,渗出血丝,哇哇大哭。林母离得远,急得不行。林小雅像阵风冲过去,一把抱起小豆丁搂紧,拍着他的背哄:“豆丁不怕,大姨在!”快步往宿舍走。她脸色紧绷,嘴唇抿紧,眼里全是心疼焦急,和平时的沉默判若两人。
回到宿舍,她麻利地打来温水,用最软的毛巾轻轻擦干净伤口,小心涂上红药水。小豆丁疼得抽噎。林小雅把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掌一下下轻拍他的背。小家伙哭累了,抽抽搭搭在她怀里睡着。林小雅就那么抱着他,一动不动坐了很久,眼睛盯着那磕破的膝盖,眉头没松开。
林小燕看着姐姐抱着儿子紧张心疼的样子,心里明白。姐姐是把对自己那个没保住的孩子所有的爱和遗憾,都加倍倾注在了小豆丁身上。
林父林母想着闺女年纪不小了,前半生太苦,后半辈子总不能孤零零一个人吧?看她那么喜欢孩子,干脆给她找个好人家,再生个一儿半女,解了她的心病。老两口私下嘀咕了几天,一拍即合:得给小雅找个好人家!要老实本分、知冷知热的,后半生有个依靠,他们死了也闭眼。
这心思一动,行动就快。林母先是拐弯抹角地跟老马媳妇、食堂做饭的胖婶她们打听:“咱厂里,或者附近,有没有年纪相当、人老实、家里没那么多糟心事的…男同志?”
风声很快传到林小燕耳朵里。她挺着肚子,眉头就皱起来了,直接找到林母:“妈,你跟爸瞎琢磨啥呢?姐才安生几天?你们这不是添乱吗?”
林母正拿着块新扯的花布在林小雅身上比划,闻言有点不高兴:“咋叫添乱?我跟你爸是为她好!小雅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在我们这儿当老姑娘吧?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生个一儿半女,这才是正经归宿!”她说着,把花布往林小雅肩头搭,“小雅,你看这布,鲜亮不?妈给你做件新衣裳!”
林小雅原本安静地坐着,任由林母比划。听见“找人家”、“归宿”几个字,表情瞬变尴尬,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
“姐现在这样挺好!豆丁离不开她,家里也离不开她!”林小燕语气有点急,“你们问过姐的意思吗?她愿意吗?”
“她有啥不愿意的?女人家,总得有个家!”林父佝偻着背从门外进来,闷声插了一句,手里还拿着个纸条,上面写了个名字和地址,显然是刚打听来的“人选”。
林小雅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缩着。
林小燕还要再说,被陈志强悄悄拉了下胳膊。陈志强朝林小雅那边努努嘴,意思是先看看姐的反应。
林母没注意这些,兴致勃勃地把花布塞进林小雅手里:“拿着!妈明天就给你做!做好了,穿上去相看相看!听说机修车间新调来个刘师傅,人可老实了,老婆病没了,没孩子拖累…”
“妈!”林小燕忍不住打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小雅突然站了起来。她没看任何人,把手里的花布轻轻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我去看看豆丁…他该醒了…”说完,低着头快步走出门,脚步有些仓促。
林母举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林父捏着纸条,眉头皱了起来。
“你看你!急什么!”林小燕埋怨道,“姐明显不愿意!”
“她…她有啥不愿意的?”林母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我们是为她好啊,我和你爸都老了,指不定哪天就,哎,给她找个好人难,有个依靠。”
矛盾像根刺,悄悄扎进了这个刚刚弥合的家庭。
过了两天,林母还是没死心。趁林小雅在厨房淘米,她又凑过去,一边帮着择菜,一边絮叨:“小雅啊,妈托人问的那个刘师傅,真挺好的。你看,要不…就见一面?就当认识个朋友,成不成的另说?妈陪你去…”
林小雅淘米的手顿住了。水流哗哗地冲着她的手背,米粒在水里沉浮。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一丝紧绷。
“妈知道,你心里…还有疙瘩。”林母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可人得往前看不是?那姓赵的畜生是过去了,咱得往好了过…”
“妈。”林小雅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林母住了口。她关了水龙头,慢慢直起身,手里还滴着水,转过头看着林母。她的眼圈有点红,眼神里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抗拒。
“我…我现在…挺好的。”她一字一句地说,语速很慢,“有家…有爹妈…有小燕…有豆丁…我…我知足。”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点恳求,“您…您和爸…别…别张罗了,行吗?”
林母愣住了,看着女儿泛红的眼圈和那近乎哀求的眼神,准备好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唉…你这孩子…”
事情似乎暂时搁置了。但林父林母显然没放弃。几天后,林父不知从哪弄来两张电影票,硬塞给林小雅:“小雅,晚上跟那个刘师傅…就是认识认识,看场电影…人家票都买好了…”
林小雅看着那两张崭新的电影票,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白了。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逼迫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那些被赵德柱殴打、羞辱的黑暗记忆,那些“说媒”、“相亲”背后潜藏的算计和伤害,排山倒海般涌上来!
“我不去!”她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我不去!你们…你们别逼我!”她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想逃开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地方。
“哎!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林父急了,嗓门也大了,“人家票都…”
“哇——!”里屋突然传来小豆丁惊天动地的哭声!不知是摔了还是做噩梦了。
这哭声像一道开关!林小雅猛地刹住脚步,几乎是本能地转身就朝里屋冲去!把挡在面前的林父都撞了个趔趄。她冲进房间,一把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豆丁紧紧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声音颤抖地哄着:“豆丁不哭!豆丁不怕!大姨在!大姨在!”她把脸埋在小豆丁带着奶香的颈窝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仿佛抱着这个小小的身体,才能汲取一点对抗恐惧的力量。
林小燕挺着肚子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没说话,走到姐姐身边,轻轻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林小雅感受到妹妹掌心的温度,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懈下来,但抱着小豆丁的手,依旧箍得死紧。
小豆丁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依赖地靠在林小雅肩膀上。
屋里只剩下孩子细小的抽泣声和压抑的沉默。林父默默地把那两张刺眼的电影票,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里。林母抹了把眼泪,默默地转身去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慌乱。
林小燕看着父母落寞又无措的背影,再看看姐姐惊魂未定、紧紧抱着小豆丁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补偿的心是好的,可有些伤疤,不是急着用新的关系就能覆盖的。有些路,得她自己愿意走,才能迈开步子。日子还长,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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