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廊里,灯光昏黄。脂粉味和脚臭味,闷得人头疼。
孙晓梅给客人洗头。水哗哗响,泡沫堆满盆。客人闭着眼,鼾声挺大。
她手指揉着客人油腻的头发。水汽蒙住眼。眼前这张肥脸,慢慢模糊了。变成硬邦邦的板寸头。淡淡的机油味。是陈志强。
她动作轻了点。指尖小心按着头皮。幻想他开车累了,肩膀酸。她给按按。
“嗯,还行。”幻想里,他低低说一句。
就这一句,够她心里暖半天。嘴角差点翘起来。
“用点力!挠痒痒呢?!”客人突然吼一嗓子。
孙晓梅手一抖。泡沫溅到眼睛。刺痛。
眼前哪有什么板寸头?还是那颗油腻腻的脑袋。鼾声像拉风箱。
她赶紧道歉。手上加了劲。心里那点暖,啪,灭了。冰凉。
晚上,挤在发廊小隔间。隔壁床吱呀响,怪声不断。
孙晓梅缩成一团。闭上眼。仿佛又看见硬朗的侧脸。
她死死咬住嘴唇。枕头湿了一片。
这幻想有毒。她知道。可戒不掉。
现实太脏,太苦。就靠这点念头喘口气。像快淹死的人,抓根稻草。
给下个客人捏肩。那手又不老实。她闭上眼。
硬实的肩膀。工装背心。是他。
她放轻力道,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
“妹子,手真软…”客人嘿嘿笑,酒气喷她脸上。
孙晓梅胃里一阵翻腾。猛地睁开眼。
幻想碎了。一地渣子。
她木着脸,手上加了死力。指甲掐进客人肥肉里。
“哎哟!轻点!”客人叫唤。
她像没听见。心里那片灰,更厚了。
陈志强那天开着那辆蓝色双排座,“突突突”拐进自家院子。
林小燕听见动静,从店里出来。小豆丁和小石头像俩小炮弹,“嗷”一声从屋里冲出来,扑向刚下车的爸爸。
“爸!爸!带啥好吃的了?”小豆丁猴急地问。
“娃哈哈!娃哈哈!”小石头抱着陈志强的腿蹦跶。
陈志强笑了,从驾驶室里掏出两板娃哈哈AD钙奶,塞给俩儿子:“给!一人一板!别喝洒了!”俩小子欢呼一声,抱着娃哈哈就蹲院门口的石墩子上,插上吸管,滋溜滋溜喝起来。
林小燕走过来,想帮陈志强卸货。刚靠近驾驶室门,一股子刺鼻的香水味混着点别的味儿,直冲鼻子。不是他平时身上的机油汗味。
她脚步顿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就皱起来了。陈志强正弯腰从副驾驶座位上拿他的旧帆布包,没注意。
“咦?爸,这啥?”小石头眼尖,指着副驾驶座位底下缝隙里,露出亮晃晃的东西。
小豆丁凑过去,小手一抠,拽出来一根长长的头发丝儿。染过的,酒红色,在太阳底下闪着扎眼的光。
“红头发!”小豆丁举着,像发现了新大陆,冲林小燕喊:“妈!你看!爸车上有红头发!好长!”
陈志强刚把帆布包甩肩上,一听这话,扭头看过来。正对上林小燕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凉飕飕的。再看看儿子手里那根刺眼的红头发,陈志强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林小燕没说话,走过去,一把从小豆丁手里拿过那根头发。捏在指头里,捻了捻。又凑近鼻子,闻了闻车上那股还没散干净的香水味。脸,唰地就沉下来了。比锅底还黑。
“陈志强,”林小燕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像夹着冰碴子,“你这趟货,进得挺‘香’啊?副驾驶还‘落’下点好东西?”
陈志强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误会大了,赶紧解释:“小燕!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是啥?”林小燕打断他,把那根红头发举到他眼前晃了晃,“这味儿,这头发,难道是你进货进回来的?哪个批发市场老板这么‘时髦’?”
“哎呀!是这么回事!”陈志强急了,嗓门也大了点,“回来路上碰见个女的,让人欺负,我帮了一把!就…就柳树沟那个孙晓梅!她吐了一车,身上那味儿…头发也是她掉的!我就顺路捎她到村口!别的啥事没有!”
“孙晓梅?”林小燕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柳树沟…好像听说过,但没啥印象。她冷笑一声:“呵,英雄救美啊?还送佛送到西?陈志强,你挺热心肠啊!这香水味,够冲的!救人救得都沾一身香回来?”
“她那是…是在那种地方干活,染上的味儿!难闻死了!”陈志强越描越觉得不对劲,脸都憋红了,“我真就捎了她一段!啥也没干!不信你问…”
“问谁?问那孙晓梅?”林小燕声音更冷了,眼神像刀子,“我上哪儿问去?问这根头发?还是问这车里的香水味?”她越说越气,心里那点疑心和醋意混着火气,蹭蹭往上冒。想起他早上出门,想起他平时那闷葫芦样,现在倒好,捎个“香水味”的女人!
她一把推开挡在车门的陈志强,伸手就去翻他那个旧帆布包:“进货单呢?发票呢?拿出来我看看!别是钱都花别的地方去了!”
“林小燕!”陈志强也火了,一把按住包,“你啥意思?!不信我?!老子行得正坐得直!那发票就在包里!你看!”他气呼呼地拉开拉链,胡乱翻找。
林小燕不理他,冷着脸站在一边,看着他在包里乱翻。俩孩子抱着娃哈哈,看看暴怒的爸爸,再看看冷着脸的妈妈,吓得不敢吱声了,滋溜吸管的声音都停了。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只有陈志强翻找发票的哗啦声,和他粗重的喘气声。
陈志强把帆布包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把几张皱巴巴的进货单和发票拍在林小燕手里:“给!看!睁大眼睛看清楚!一分钱没少花!都在这儿!”
林小燕冷着脸,一把抓过单据,手指捏得死紧,纸张都变了形。她眼神飞快地扫过上面的数字和货品名称,确实都对得上。可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确实进了货!至于那香水味,那根刺眼的红头发……单据上可没写!
她把单据往旁边工具箱上一甩,发出“啪”的一声响。眼睛死死盯着陈志强:“单据没问题。人呢?那个‘香水味’的孙晓梅呢?她干啥的?你跟她很熟?还专门送她回家?”她句句紧逼,声音又尖又冷。
“我都说了八百遍了!”陈志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嗓门更大,“就路上碰见的!被俩混混拉扯!我看见了能不管?!捎她到柳树沟村口!放下人我就走了!人家干啥的,我他妈哪知道?关我屁事!”他越说越觉得憋屈,好心帮忙,回来还惹一身骚!
“你不知道?不知道还让人坐副驾驶?不知道还沾一身味儿回来?”林小燕心里的火被他的态度拱得更高,“陈志强,你当我三岁小孩糊弄呢?那头发丝儿是自个儿飞你车上的?那味儿是风吹进去的?你咋那么招‘麻烦’呢?”
“我…我…”陈志强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嘴笨,吵架从来不是林小燕的对手。一着急,憋出一句:“老子问心无愧!你爱信不信!神经病!”说完,他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轮胎上,“哐”的一声巨响。
这一脚,像踹在了林小燕心尖上。她眼圈瞬间就红了,不是委屈,是气的!指着陈志强,手指都在抖:“好!陈志强!你有种!你问心无愧!我神经病?行!你自个儿问心无愧去吧!”她猛地转身,冲着还傻愣愣抱着娃哈哈、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俩儿子吼:“小豆丁!小石头!回屋!”
俩孩子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娃哈哈差点掉了,赶紧爬起来,小跑着跟妈妈往屋里钻。小石头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车边、气得胸口起伏的爸爸,小嘴一瘪,想哭又不敢哭。
“砰!”一声更响的关门声,林小燕把店门和里屋门都摔得震天响。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小燕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外面那“哐哐”的砸箱子声,像砸在她心上。她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着外面陈志强那气呼呼搬东西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怒。香水味…红头发…柳树沟的孙晓梅……还有他那句“神经病”!像无数根针在扎。她不相信?她其实有点信他的解释,可那根头发,那味儿,像根刺一样扎在她眼睛里,扎在她鼻子里!让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
俩孩子缩在里屋的小床上,抱着没喝完的娃哈哈,大眼睛里全是害怕。小豆丁小声问:“妈…爸…吵架了?”
林小燕没回头,声音硬邦邦的:“喝你们的!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小石头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爸…爸生气…踹轮胎了…”他有点害怕那个样子的爸爸。
林小燕心里更烦了。她走过去,把俩孩子手里的娃哈哈一把夺过来,塞到柜子上:“别喝了!睡觉去!”语气又冲又急。
俩孩子不敢再说话,乖乖地爬上床,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这一晚,向阳村小燕电器行的后院,气氛降到了冰点。
陈志强卸完货,没进屋。从后斗里扯出他那件油腻腻的军大衣,裹在身上,直接钻进了修理间。门一关,灯也不开,就坐在冰冷的板凳上,对着黑漆漆的机器影子生闷气。修理间里一股机油和金属的冷味儿。
林小燕在里屋,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修理间的门响,知道他没进来。她心里那股气更顶得慌。她躺上床,翻来覆去,像烙饼。脑子里全是那根红头发和车上那股香水味。陈志强那憋得通红的脸和那句“神经病”也在眼前晃。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出声。
小豆丁和小石头挤在一起,听着妈妈压抑的呼吸声,也不敢睡。
夫妻俩,隔着一堵墙,一个在冰冷的修理间生闷气,一个在屋里流眼泪,谁都不肯先低头。冷战,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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