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疾驰在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上。
林子琪蜷缩在后座的角落,紧贴着冰凉的车门,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沾满污渍的米色连衣裙,胸前的慕斯和果酱已经半干,凝结成深褐色和暗红色的硬块,紧贴着皮肤,冰凉粘腻,散发着甜腻和腐败混合的怪异气味,湿透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角和脖颈,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浸湿了衣领。
她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冷的颤抖,而是某种巨大的情绪冲击后残留的生理反应,她侧着脸,额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模糊的光影,红肿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遮不住眼底死灰般的沉寂。
沈跃东坐在驾驶座上。他单手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另一只手烦躁地扯开了束缚的领带,随意扔在副驾驶座位上,深灰色西装外套的扣子也解开了,露出里面皱了的衬衫,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刀削一般锋利。
车内的顶灯没开,仪表盘幽蓝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眉宇间积压着浓重的、尚未散尽的阴霾和怒火,他脚下的油门踩得很重,车速明显超出了市区限速,车身在空旷的车道上微微发飘。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狭小的车厢里,令人窒息,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单调而急促。
沈跃东的目光透过后视镜,落在后座那个蜷缩的身影上,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看着她胸前那片刺眼的污渍,看着她抵着车窗、毫无生气的侧脸,一股混杂着愤怒、挫败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粗暴地拐下高速出口,冲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最终,“嘎吱”一声,狠狠停在路边昏暗的树影下。
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死寂。
沈跃东熄了火。车内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黑暗和寂静,只有仪表盘上几个幽绿的光点还在闪烁,引擎的余温在消散,空调的冷风似乎更明显了。
他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弹开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他猛地转过身,身体几乎完全探过座椅靠背,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刺向后座的林子琪。
“抬起头,看着我!”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炸开,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命令,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林子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捏得发白,她没有抬头,依旧死死抵着冰冷的车窗,仿佛那冰冷的触感是她唯一的依靠,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动物。
“林子琪!”沈跃东的声音拔高,怒火更盛,他看到她这副逃避的、仿佛被彻底击垮的样子,心底那股烦躁和怒火烧得更旺,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紧抱着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很烫,带着尚未平息的怒火和剧烈运动后的体温,像烙铁一样箍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林子琪像是被烫到,猛地一颤,巨大的惊吓和屈辱感瞬间冲垮了最后一点麻木的屏障,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甩开沈跃东的手!
“别碰我!”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尖利,穿透了车内的死寂,她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死死瞪着沈跃东,那里面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激烈的愤怒和巨大的痛苦,像两簇燃烧的火焰。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他们看我的眼神了吗?!像看什么脏东西!”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控诉。
沈跃东被她激烈的反抗和眼中的痛苦刺了一下,动作顿住,但他眼中的怒火并未熄灭,反而被她的质问点燃得更加炽烈。“所以呢?你就躲在这里哭?像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
他盯着她胸前那片刺眼的污渍,声音冰冷而刻薄,“一件衣服脏了就脏了!谁在乎?!你在乎的到底是那件破衣服,还是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看?!”
“我在乎!”林子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我在乎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在乎我连刀叉都不会用!在乎我切肉的声音像噪音!在乎慕斯掉在我身上所有人都在笑!”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那不是一件衣服!那是我的脸!我的尊严!被你们踩在地上!踩得稀巴烂!”她指着自己胸前那片狼藉,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尊严?”沈跃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被误解的愤怒和不耐烦,“你的尊严就这么脆弱?被一点奶油打倒了?被几个人看一眼就碎了?!”他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发出沉闷的响声,“林子琪!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要我为了你跟所有人翻脸?把他们都赶出去?!”
“我没有!”林子琪嘶声反驳,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没有要你跟他们翻脸!我只是……”她的声音哽咽住,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涌来,“我只是不想再去那种地方!不想再像个展览品一样被他们看来看去!不想再听你妈用那种‘为你好’的语气告诉我……我不配!”
“我妈说什么了?!”沈跃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锐利如刀,“她跟你说什么了?!”
林子琪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和质问,只觉得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洗手间里沈母那些温和却字字诛心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她看着沈跃东,看着他眼中那为了维护她而与世界对抗的愤怒,可这愤怒却如此盲目,如此……不懂她。
一股巨大的悲哀瞬间淹没了她,她所有的委屈、愤怒、解释的欲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力气,她看着沈跃东,眼神里的火焰慢慢熄灭,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失望。
“她没说什么。”林子琪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她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只是……让我看清了现实。”
“什么现实?”沈跃东追问,语气咄咄逼人。
林子琪沉默了几秒。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她红肿而麻木的脸上明明灭灭,她慢慢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沈跃东焦灼而愤怒的视线。
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车厢内灼热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沈跃东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瞳孔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子琪,她红肿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认命般的绝望。
那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林子琪!”沈跃东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被刺伤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失控的焦灼,“你他妈再说一遍?!”
林子琪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重新将额头抵回冰冷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黑的阴影,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而微微颤抖着,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布娃娃。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变幻着迷离的光彩,却再也照不进这片被冰冷和绝望彻底冰封的狭小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