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倒计时数字“六十”裂痕中渗出的冰冷瞳孔虚影,仅仅是漠然的一瞥,便冻结了万物。
翻腾咆哮的血海仿佛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巨浪凝固在半空,保持着奔涌的姿态,却失去了所有动能与杀意,如同猩红色的、扭曲的琥珀雕塑。浪尖上那怨毒的面孔、沉浮的残骸,都僵死在那里。弥漫天地间的血腥与怨憎气息并未消失,却被一股更至高、更绝对的意志强行压制,变得沉闷而死寂。
赤发的白露悬浮于凝固的血海中央,周身燃烧的金红煞气仿佛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渊,火焰的形态仍在,却失去了所有的活力与热量,僵硬地维持着最后的张扬。她金红色的眸子里,那漠然的神性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像是冰面下的暗流疯狂撞击,却无法冲破那无形的冻结。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无法理解之存在的巨大恐怖,第一次压过了她体内那股暴戾的天道之力。
陈灼单膝跪在倾斜的巨柱之下,感觉自己的思维、呼吸、甚至血液的流动都要停滞了。那不是威压,而是……定义。仿佛那瞳孔虚影的目光所及,万物该如何存在,皆由其一念决定。此刻,它定义此为“静默”。
石化的左臂内部,那无数细碎齿轮的疯狂嗡鸣和咬合也被强行扼住,只剩下一种低沉的、不甘的、源于本源的震颤,仿佛被巨石压住的困兽,仍在发出最后的嘶鸣。这震颤通过石化的骨骼血肉传递至全身,是他在这片死寂冻结中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东西,也是他还能保持一丝自我意识、未被彻底化为“静默”一部分的关键。
天空中的巨石瞳眸,那冰冷的“六十”裂痕越来越大,如同破碎的蛋壳。
然后,它彻底炸裂开来。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种仿佛宇宙真空破裂般的、吞噬一切声音的诡异寂静。无数巨大的碎石无声地崩解、湮灭,化为最原始的混沌气流。
从那爆炸的中心,一道纯白的身影,一步踏出。
他形貌如同二十许的青年,身着毫无杂色的白衣,黑发如瀑,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每一分轮廓都仿佛由最苛刻的法则精心雕琢而成,完美,却毫无生气。他的眼眸,与方才那裂痕中渗出的虚影一模一样,冰冷,空洞,倒映着下方被冻结的世界,却映不出丝毫情感。
晏明神念!
他甚至未曾低头看一眼脚下的苍生,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对着远方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三千里山脉,轻轻一指抹过。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能量的波动。
那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巨大山脉,连同其中生存的无数飞禽走兽、潜修的修士、古老的遗迹……就在这一指之下,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无声无息地……抹平了。
不是崩塌,不是粉碎,是彻底的消失。原地只剩下一片绝对平坦、光滑如镜的广阔平原,反射着天空扭曲的光。仿佛那山脉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抹平山脉,对他而言,如同拂去衣角的一点微尘。
直到此时,他才微微垂下那双冰冷的眸子,目光落在了下方那片被冻结的血海,以及血海中央那一点挣扎的金红之上。
目光落下的一刹那,真正的“降临”开始了。
以他纯白的身影为中心,一种无法用颜色形容的“褪色”现象,如同最恐怖的瘟疫,疯狂向四面八方蔓延。
天空失去了蔚蓝,化为死灰。云朵失去了洁白,化为惨淡的灰雾。大地失去了一切色泽,岩石、土壤、废墟……统统化为单调冰冷的灰白。甚至连那凝固的猩红血海,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那惊心动魄的色彩,变得暗淡、苍白,如同干涸了亿万年的死血。
色彩,作为世界鲜活存在的证明,正在被强行剥夺。
紧随其后的是石化。
褪色的一切,开始迅速失去其原有的质地,转化为冰冷坚硬的石头。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石质的薄膜,每一次呼吸都吸入粗糙的石屑,切割着肺腑。废墟化为石雕,血浪化为石浪,那些被凝固在血海中的怨魂残骸,直接化为了姿态各异的石像,脸上最后的惊恐和痛苦被永恒定格。
这不是法术,这是法则的改写!是存在形态的强行更迭!是将充满无序活力的生机世界,强行转化为有序、冰冷、死寂的石之坟墓!
“呃……啊……!”
陈灼发出痛苦的闷哼,他感到自己未被石化的右半身正在飞速失去知觉,皮肤变得灰白、僵硬,血液流速变得极其缓慢,几乎凝固。视野急剧缩小,边缘开始被灰白色侵蚀。记忆的流失速度陡然加快了十倍百倍!那些原本只是模糊的画面,此刻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成片成片地崩塌、消散。
红芍药递来的肉干?那温暖的笑容……碎了。吴老酒醉醺醺的嘟囔?那辛辣的酒气……散了。葬剑渊的初遇?那惊鸿一瞥……淡了。清风基地的过往?那短暂的安宁……灭了……
无数的记忆碎片化为飞灰,从他意识的指缝间溜走,再也抓不住一丝一毫。
唯有那条彻底石化的左臂,在这万物石化的恐怖浪潮中,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它内部那被压制的齿轮震颤猛地加剧!不再是混乱的嗡鸣,而是发出一种尖锐、急促、仿佛濒临极限的警报般的震响!
嗡——滋滋——咔!
石臂表面的裂纹深处,那先前渗出的一丝金色血液骤然亮起,不再是液体,而是如同熔融的液态黄金,迸发出强烈的、带着某种机械般精密感的光芒!这光芒顽强地抵抗着周身蔓延的石化法则,将陈灼的右半身勉强护在一个极其微弱的光晕里,延缓着他彻底化为石像的过程。
这金光……与那白衣青年——晏明神念周身弥漫的、抹平山脉、改写法则的无形力量,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微弱的共振!
仿佛是同源而出,却走向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一个冰冷死寂,秩序森严,欲化天地为一石。一个炽热躁动,内蕴崩毁与再造的疯狂,虽陷入绝境,却仍在咆哮着不甘的抵抗!
这微弱的共振,在这死寂的、万物石化的世界里,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微不足道,却清晰无比地映入了那双冰冷的眸子。
晏明神念的目光,第一次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偏移,越过了挣扎的白露,落在了下方那个几乎彻底石化、却有一条手臂迸发着不协调金光的渺小身影上。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如同造物主看到了一个程序里意外的错误代码。
旋即,他抬起了另一只手。
袖袍舒展,并非攻击,而是向着灼天城废墟——更准确地说,是向着陈灼与白露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轻轻一按。
并非实质的力量压迫。
在他袖袍之中,一个巨大、复杂、由无数齿轮、光轨、以及扭曲符文构成的轮盘虚影骤然显现,缓缓旋转着,向下压来。
这轮盘无比巨大,似乎覆盖了整个天际,其上有日月星辰生灭,有山河湖海变迁,有众生万象轮回,却又冰冷无比,仿佛只是一台精密却无情的巨大机械的投影。它的转动,带着一种注定无可挽回的、碾压一切的宿命感。
灭世轮盘!
它的目标,并非摧毁肉身,而是……剥离。
轮盘的虚影尚未真正压下,陈灼便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穿透了石臂金光的微弱防护,直接作用在了他的意识最深处,他的灵魂本源之上!
“不——!”
他发出无声的嘶吼,却无法阻止。
在那轮盘虚影的转动下,他记忆中最后、也是最珍贵、最核心的一片区域,开始崩溃。
那是一张温柔、模糊、却承载了他所有孺慕与温暖的脸庞……母亲的面容。
他曾在那无尽的熔炉痛苦中依靠这张脸支撑下来,曾在无数个血腥的夜晚凭借这份回忆保持人性……此刻,这张脸如同被投入绞盘的照片,被那无形的轮盘之力无情地撕扯、拉长、粉碎!
细节飞速消失:嘴角温柔的弧度、眼尾细密的皱纹、看向他时那带着担忧与鼓励的眼神……一点点被磨平、被擦除、被剥离!
最后的最后,连一个模糊的轮廓都无法维持,彻底化为一片虚无的空白。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了他的头颅,将他灵魂中最珍贵的宝藏,硬生生地掏走了,只留下一个巨大、空洞、冰冷到令人疯狂的缺失感。
轮盘虚影缓缓压下,万物石化加剧。
陈灼僵在原地,石化的左臂金光依旧在顽强闪烁,与轮盘进行着那微弱而绝望的同源共振。但他的右眼,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比周围石化的世界更加空洞。
他忘了红芍药,忘了吴老酒,忘了苏棠,忘了葬剑渊,忘了清风基地……
现在,他连母亲的样子,都忘了。
空白。
彻底的空白。
唯有一个名字,如同最后的墓碑,孤零零地矗立在意识的荒原之上,那是本能守护的对象——
白露。
而除此之外,他是谁,从何而来,为何而战……皆化为被轮盘碾碎的尘埃。
晏明神念悬浮于空,袖中轮盘虚影缓缓转动,冷漠地继续着它的剥离与镇压。
“吾妻归来前,三界皆陪葬。”
他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如同宣读一条早已写好的法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加令人绝望。
灭世,不是愤怒,不是仇恨,只是一场……只为逼她现身的、冰冷漫长的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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