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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承认,周万山这股犹如跗骨之疽的怨恨直觉异常精准。

他如今的凄惨境地,源头确确实实指向了谢阳。

而这大半个月里,谢阳对这位大师兄的“关照”,更是堪称“体贴入微”。

每日晨昏定省,必有消息传至榻前:

“大师兄,身子骨可舒坦些了?师弟今日侥幸突破炼气剑徒五级。”

“大师兄,师弟不才,刚晋级炼气剑徒六级。”

“七级门槛也踏过去了……”

这一声声堪称“捷报”的问候,如同淬毒的钢针,一针针扎进周万山心底!

新仇旧恨翻涌不息,一股邪火郁结于胸,非但不见消散,反而因这滔天妒意越烧越旺,竟引得伤口附近的血肉隐隐作痛,愈合之势几近停滞,甚至隐隐有了恶化崩裂的征兆!

然而周万山最不可饶恕的,是因着对谢阳那股刻骨铭心的恨毒,竟将恩师李浩然、同门师弟陈昙也一并拖入了怨恨的深渊!

他恨意翻涌,状若癫狂——谢阳凭何能在短短时日如妖孽般破境精进?

定是李浩然偏心!

师父手里必定捏着压箱底的、能令人修为暴涨的仙家宝药!

这么多年对我藏私,如今却全塞给了谢阳!

……这念头一起,便如毒藤缠身,烧得他五内俱焚,妒火中油煎火烤!

及至如今,那被烈火焚尽的残念里,唯余四个字——不共戴天!

李浩然虽因那日之事对周万山态度转冷,但其心宽厚,对他这伤势沉重的大弟子照料并未马虎半分。

甚至不惜损耗自身精纯真元为其梳理几近断裂的经脉,日日以温和真力助他抚平内腑震痛,更四方奔走,为求得几味续骨回元的珍稀灵药熬尽了心血……

可周万山在这股“恨屋及乌”的魔障驱动下,竟连这份如山师恩也一并仇视!

齿缝间咬得咯咯作响,眼底血色弥漫!

所以,他要报复!

周万山静养的房间之外,便是一处灵机稍显充裕的“引灵池”。

此池大小不过丈许见方,深约半丈有余。

源自青竹林峰顶的冰凉山泉流淌至此,积蓄成一汪清冽,再蜿蜒向下,在山坳间淙淙成溪。

因此这池中之水,乃是不折不扣的灵水,终年清澈见底,倒映竹影。

谢阳师兄弟平日饮用洗涤之水,皆取于此。

此刻,周万山如同一条蛰伏在暗影中的毒蛇,强忍着断骨撕扯的剧痛,竭力支起上半身,探出手,颤抖着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泛着幽光的墨玉小盒。

盒中封存的,正是他多年前意外所得的魔门秘药——“五更绝魂散”!

据传此散合五种至阴奇毒而成,一旦化开,不仅无色无味无迹可寻,更能于三个时辰内侵蚀五脏、崩裂丹田!

最歹毒的是,若混入饭食汤羹,反能激发食材奇香,勾起人腹中馋虫,防不胜防!

周万山的嘴唇抑制不住地哆嗦,连带指尖都细微震颤。

然眼底一抹玉石俱焚的疯狂骤起!

他伸手猛地拽过床边一盏燃着灵脂的铜烛台,手指死死抠住烛台底部,竟硬生生掰下一块指节大小的暗金烛脂!

他的面色在明暗灯影下忽而涨红如血,忽而惨白似鬼,显是内心天人交战,挣扎惨烈。

但那只握着烛脂的手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异样的执拗,小心翼翼地、极有耐心地将整整一包墨绿色的“五更绝魂散”粉末,全部按压、包裹进那团软化的烛脂之中!

最后,他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将这枚内蕴剧毒的暗金蜡丸紧紧攥在掌心,再小心翼翼塞入枕下被褥深处。

既然我已道途断绝,尸骨难全…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反正我这般废人模样,谁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偌大的竹林百户所若只余我周万山一个弟子…那位高高在上的掌教督主顾念宗门旧谊,总会多些照拂吧?

未必不能枯木逢春!

哼…指望你李浩然?

做梦!

去死!

全都去死吧!

此刻的周万山,灵魂早已被疯狂的恶念所吞噬!

日头爬升,金灿灿的阳光终于透过纸窗,斜斜地映在他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周万山侧耳倾听,确认远处隐约传来的练功吐纳声已渐歇,眼神骤然一狠!

凝聚起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拇指猛弹——

咻!

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芒破空,伴随着池水深处一声极其轻微、几近不可闻的“咚”!

蜡丸精准地没入了“引灵池”中央的涟漪!

周万山浑身力气如同抽尽,重重跌回坚硬的榻板,大口喘息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短暂而模糊的内疚愧悔,但旋即便被无穷无尽的怨毒和扭曲的疯狂彻底淹没!

他咬碎了后槽牙,那只扭曲变形、尚缠着药布的右手,死死揪住身下的薄被褥,五根手指几乎要将那团粗布抓出窟窿来!

终于,他全身松弛下去,嘴角僵硬牵起,勾勒出一抹阴冷瘆人的诡异笑意。

水是活水,毒散沉于蜡丸之内。投早了,水波冲刷下毒素早被冲淡,效力不彰;投晚了,蜡丸尚未化开,难以散毒。

按照陈昙那小子每日雷打不动准备午膳的时辰掐算……此刻,正好!

他心头默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耳畔果不其然传来由远及近、嘎吱作响的木桶摇晃声以及陈昙那家伙哼着古怪小调的腔调。

周万山慌忙紧闭双眼,口中压抑地呻吟起来,声音有气无力中透着一丝刻意的惨然……

不多时,一阵锅碗瓢盆的轻微叮当响动传来,随后便是浓郁诱人的饭菜香气,丝丝缕缕弥漫入屋,勾人心魄。

周万山在被下无声地咧开了嘴,那笑容如同厉鬼索命。

精致简朴的石案前,李浩然、陈昙、谢阳三人围坐。

桌上几碟山间时蔬、一钵鲜美的竹荪灵菇汤,正散发着勾人馋涎的浓郁香气。

陈昙那一双依旧努力“各奔东西”的眼珠子都快贴到石案上了,腹中轰鸣作响,只等师父李浩然执箸。

然而,李浩然的眉头却在鼻翼微翕后,一点点皱紧。

饭菜的色泽与平日毫无二致,香气馥郁扑鼻,甚至……比平时还要香浓数倍!

但这股馥郁浓烈的肉香笋鲜之中,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妖异之气!

不对劲!

他顿时警兆丛生!

李浩然眸中神光一闪而逝,沉默须臾。

刚执起的乌木镶银箸缓缓悬停半空,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向谢阳——心中骤然一凛:谢阳此刻竟也并未动箸,同样侧首凝视着面前几碟菜肴,那双沉静的墨瞳深处,正闪烁着和他一般无二的审视与警惕!

李浩然心头不禁涌起滔天巨浪!

他李某人能洞悉此间凶险,乃是数十年游历生死间打磨出的灵觉,加上骨子里那份近乎本能的谨慎使然。

可谢阳?

他才多大?

十六!

未曾踏出四象楼一步的雏鸟!这身远超年龄的敏锐感知与洞察力,究竟是打何处熬炼出来的?!

“陈昙,今日这几道灵蔬,是你亲手炮制的吧?”谢阳目光未移,只平静地开口问道。

“那是当然!小爷我亲力亲为啊!”陈昙急不可耐地搓着手,涎着脸哀嚎道:“两位祖宗!行行好!快动箸吧!再不吃这香味都快把我魂儿勾出来了!”

谢阳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窗外那倒映着波光竹影的清冽“引灵池”。

手腕倏然一翻,指间已现出一根通体墨黑、隐泛玉光的短针——正是他暗藏的“淬灵墨玉针”!

针尖毫不犹豫地刺入那碗金黄诱人的菌菇汤中!

噗!

灵玉针的针尖甫入汤水,竟肉眼可见地浸染上一层幽森森的、如同深潭墨藻般的恐怖靛蓝!

“呃啊——!”陈昙眼珠暴凸,差点惊跳起来失声尖叫!

谢阳却仿佛早有所料,头也不回,伸出的左手电光石火间便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那双紧盯着汤碗的眼,冰冷得如同寒冬幽泉:“陈昙绝不会下毒!那就是水出了问题!”

李浩然心中再次巨震!

因为他方才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亦是这池引灵活水!

陈昙是他一手带大,心性至纯,别说下毒,连蛇虫都怕,哪会有什么害人之心?

更不认得什么毒物邪蛊!

李浩然深深吸了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焰瞬间冲顶!

豁然扭头,目光如电,穿透门板竹墙,直射周万山所在那间充斥着呻吟的偏房!

“师父,容弟子走一趟。”谢阳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质感。

“你?”李浩然面沉似水,眼神复杂难明,“你打算如何处置?”

“总会让他满意便是。”谢阳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眼底却掠过一道凛冽如刀的寒芒。

李浩然看着这个锋芒毕露却又心思玲珑的弟子,眼中痛苦挣扎交缠,最终缓缓垂下眼帘,唇边泛起一丝疲惫到了极点的苦笑:“好……你去吧。”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强撑的心力交瘁:“莫要…过于酷烈。好歹……给他一个开口辩解的机会……或许,并非他所为也未可知。”

这话语虽轻,却像是耗尽了这位向来淡泊师尊的心力,浸满了难言的苦涩与深重的疲惫。

周万山再不堪,终究是他李浩然耗费七八载心血倾注、视为衣钵承继的大弟子啊!

谢阳主动请缨,正是体察到了他此刻这剜心般的矛盾与痛楚。

李浩然心中虽为周万山这般倒行逆施的举动掀起了焚天之怒,但看着眼前这洞悉人心、处事熨帖的谢阳,终究还是有一丝老怀堪慰的暖意悄然滑过。

谢阳微微颔首,端起案上那份早已备好、氤氲着毒药异香的灵食,步履沉稳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大师兄,该用膳了。”谢阳站在床边阴影里,似笑非笑地望着蜷在床上的周万山。

“今日…怎么是你?平常不都是陈昙那小子送吗?”周万山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谢阳,心中警铃大作!

“陈师弟今日练功太勤,脱力瘫了。”谢阳脸上挂着温良恭谦的笑容,显得格外赤诚:“大师兄对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师弟照料有加,情深义重犹如兄长。如今您卧病在床,谢阳自然该当尽孝报答一二。”

周万山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我心口堵得慌,没胃口。搁那儿,你先出去!”

他心中寒毛倒竖!

这里面有那“五更绝魂散”,是他亲手撒下的催命符!

他怎么可能吃?!

偏厅之中,一直提聚灵识、将每一丝声响都捕捉入耳膜内的李浩然,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忍不住从喉间挤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

心底那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侥幸,也被这句话彻底碾碎成灰!

谢阳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但眼底的温度却骤然降至冰点:“不食人间烟火,又如何能好得快呢?人是铁,饭是钢啊!更何况大师兄这骨头刚接续,正需大补元气支撑气血。”

他执起玉勺,径直将那混着至毒汤羹的木碗端到了周万山唇边,声音诚挚得令人毛骨悚然:“师兄…你我同门多年,情同手足……难道师弟还会下毒毒死你不成?来…张嘴,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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