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青州的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归来堂的窗缝里塞了厚厚的棉絮,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墨白和云锦多数时候都守在屋里,围着火盆整理金石拓片。有时候墨白会对着一方碑刻琢磨一整天,嘴里念念有词,云锦便给他披上厚氅,递上一杯热酒。
这天晚上,墨白被友人请去城外的山斋赏雪,临走前叮嘱云锦早点歇息。云锦送走他,回到房里,却没什么睡意。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满室通红。她走到书案前,想继续抄录白天没完成的汉印文字,却无意间碰倒了桌角一个上了锁的楠木小匣。
这匣子是她从汴京带来的,里面装着她多年来写的词稿。嫁过来后,她怕墨白觉得她不务正业,便一直锁着,从未让他看过。此刻匣子掉在地上,锁扣竟被震开了,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页滑了出来。
云锦弯腰捡起,借着烛火一看,是她十六岁那年写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字迹还带着几分青涩,却透着少女的娇憨。她忍不住笑了笑,又拿起另一张,是婚后写的《一剪梅》,才写了上阕: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正看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墨白披着一身风雪回来了。云锦慌忙将词稿塞进匣子里,想锁上,手却有些发抖。
怎么了?墨白推门进来,见她神色慌张,便走过去,这么晚了还没睡,在看什么呢?
云锦背对着他,把匣子往桌肚里推:没、没什么,就是整理东西,不小心把匣子碰掉了。
墨白见她脸颊泛红,眼神躲闪,便起了疑心。他绕过桌子,伸手拿起那个楠木匣,入手温润,显然是常年被人摩挲的。这匣子看着眼熟,他翻来覆去地看,是你从娘家带来的?怎么一直锁着?
云锦的心怦怦直跳,想抢回来,又觉得不妥:就是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儿,不值什么钱的。
墨白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忽然笑了:哦?女孩子家的玩意儿?能不能让我看看?他说着,就要去开匣子。
别!云锦急忙拉住他的手,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些......些随手写的字。
墨白停下动作,看着她的眼睛:写字怎么了?我还不知道你字写得好吗?当年在汴京,你给我抄的《楚辞》,我还收着呢。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温柔,云锦,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云锦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手慢慢松开了。墨白打开匣子,拿出那些词稿,一张一张地看。屋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墨白翻纸的声音。云锦低着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偷偷看他的脸色,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又对着某句词发愣。
这《如梦令》......墨白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惊讶,是你写的?
云锦点点头,小声说:是以前闲着没事写的,让你见笑了。
墨白没说话,又拿起那张《一剪梅》,轻声念道:红藕香残玉簟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他念完,抬头看云锦,眼神里满是惊艳,云锦,你这词......写得真好。这意境,这笔触,比那些名家也不遑多让啊!
云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登不了大雅之堂。
胡说!墨白放下词稿,握住她的肩,词本就是言情之物,何来雅俗之分?你看这绿肥红瘦,用颜色和形态写尽了春光流逝,多妙!还有这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把思念写得这么淡远,又这么绵长,我读着都替你揪心。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这些词,怎么从未给我看过?
云锦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我想着你整日忙着金石考据,这些小情小调的东西,怕扰了你心神。再说,女子作词,总有些不合时宜...
什么不合时宜!墨白打断她,语气有些激动,李清照李娘子不也作词吗?照样名动天下。云锦,你有这样的天赋,怎么能藏着掖着?你看你这词里的情感,真挚又细腻,比那些无病呻吟的强多了。
他拿起那张《一剪梅》,指着下阕的空白处:这首没写完吧?接着写下去,我等着看呢。还有这些,他指了指匣子里的词稿,都整理出来,以后我帮你校订,说不定能结个集子呢。
云锦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兴奋,心里的不安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的暖意。她从未想过,在他眼中,她的词竟如此珍贵。
可是......她还是有些犹豫,金石研究才是正经事,我怕耽误了你......
不耽误!墨白立刻说,你看,你作词需要细腻的心思,这对金石考据也有好处啊。你看你上次发现汉简上的小字,不就是心思细腻的缘故吗?再说,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温柔,我喜欢看你写词的样子,安静,专注,眼里有光。
云锦被他说得脸颊发烫,轻轻捶了他一下:就会哄人。
墨白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说的是真心话。云锦,答应我,以后别再藏着了,有新作就拿给我看,咱们一起琢磨,好不好?
云锦看着他,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得他的眼神格外温柔。她点了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
那天晚上,两人围着炭火热了酒,墨白一边看她的词稿,一边和她讨论用词造句。云锦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渐渐地也放开了,指着某句词说:这里我觉得用锁字更好,更能显出愁绪的纠缠。墨白便击掌叫好:对!云锁重楼,比云遮重楼意境好多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给那些词稿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归来堂里,酒香、墨香和淡淡的脂粉香交织在一起,伴随着两人低声的讨论和偶尔的笑声,在冬夜里静静流淌。从此,云锦的词稿不再锁在匣中,而是常常摆在墨白的书案上,等着他归来时,一起在烛光下,读那字里行间的万种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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