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凛冽的朔风裹挟着塞外的寒霜,如一把把无形的利刃,刮过汴梁城朱红的宫墙与灰褐的民居。初雪未落,天地间却已是一片肃杀。街头巷尾,往日那令人心安的喧嚣市声,仿佛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扼住了喉咙,只余下零落匆忙的脚步和压得极低的、充满不安的絮语。一种沉重而黏稠的焦灼,悄然弥漫在汴梁城的每一缕空气里。
“听说了吗?金人…金人的铁骑,真个要来了!”城东茶肆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声音干涩颤抖,指尖在粗糙的茶碗边缘无意识地划动。
临桌一个裹着厚袄的汉子,猛地灌了口热茶,试图驱散心底的寒意,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可不是!南薰门外,那报急的军马,一拨接一拨,蹄声能把人心都踏碎了!官家…官家怕是…”
话音未落,便被旁边的人急急打断,眼神里满是恐惧:“噤声!莫要妄议!”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汴梁的街巷间无声地蔓延。宫城之内,垂拱殿的琉璃瓦在铅灰色的天穹下,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格外沉重。一封封染着边关风霜与血渍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催命的符咒,不断被面色惨白的内侍送入那幽深的殿阁。金兵两路南下,势如破竹,太原告急,真定沦陷……那曾经象征着无上威严的龙椅,此刻也仿佛被无形的烈焰炙烤着。
就在这山雨欲来、人心惶摇之际,一道来自宫中的紧急谕令,如一道迅疾的电光,骤然劈开了赵府看似平静的午后。
“圣旨到——!宣著作郎李墨白即刻入宫觐见!”
尖利高亢的宣旨声划破了府邸的宁静,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李墨白正于书房中,对着一卷新得的《淳化阁帖》拓本细细揣摩,闻声手猛地一抖,一滴浓墨猝然滴落,在澄心堂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乌黑,如同此刻骤然笼罩心头的巨大阴霾。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冠,快步迎出。庭院中,传旨的内侍面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只将手中那卷明黄卷轴向前一递,语气冰冷而急促:“李大人,军情十万火急!官家召集群臣,刻不容缓!请速速更衣,随咱家入宫!”
“臣…遵旨!”李墨白深深一揖,双手接过那仿佛重逾千钧的圣旨,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他匆匆转身,步履沉重地穿过熟悉的回廊,每一步都踏在不安的鼓点上。廊下新开的几枝腊梅,幽香依旧,此刻却透着一股凄怆。
推开卧房的门,妻子苏云锦早已闻声立在那里。她手中还拿着一件尚未完全熨平的厚氅,显然是正为他准备冬衣。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里,并无过分的惊乱,只定定地望着他,无声地询问着。
“云锦…”李墨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将圣旨轻轻放在桌上,那明黄的颜色刺得人眼生疼,“金兵…已破数关,兵锋直指京师。官家急召,刻不容缓。”
苏云锦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前,拿起那件厚氅,仔细地为他披上,系好颈间的带子。她的动作依旧温柔,指尖却带着一丝微凉。她抬起头,凝视着丈夫的双眼,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国事要紧,夫君速去。家中一切有我,勿忧。”
李墨白心头一热,反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那双手曾与他一起摩挲过无数金石碑拓,此刻却传递着乱世中唯一的温热与支撑:“只是…只是这满屋子的心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越过庭院,望向那收藏着他们半生所聚的十五车金石古籍、钟鼎彝器、书画碑拓的库房方向。那是他与云锦共同的心血,是华夏文脉的吉光片羽,更是此刻悬于刀锋之上的无价之宝。
苏云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坚定,如同磐石。“夫君放心!”她回握着他的手,力道清晰而沉稳,“你在朝堂之上,为江山社稷分忧。我在家中,定竭尽全力,护住这些祖宗遗泽!它们不仅仅是我李家之物,更是天下文士之魂!纵使千难万险,我苏云锦拼却性命,也要将它们护住,寻得一条南下之路!”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李墨白心中大半的惶惑。他深深地看着妻子,这个平日温婉如水的女子,此刻眉宇间竟透出一种临危不乱的刚毅与担当,仿佛一株风雪中傲然挺立的青松。
“好!好!”李墨白连声道,眼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感佩,“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云锦,万事务必小心!待我面圣归来,再作详议!”时间紧迫,他不敢再多耽搁,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随那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内侍离去。
沉重的府门在李墨白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丈夫的背影。那一声门响,如同敲在苏云锦的心上。庭院霎时空寂下来,只余下腊梅的冷香在寒风中浮动。她独立阶前,望着丈夫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方才强撑的镇定,在无人的静默里,终是裂开了一丝缝隙。一阵寒风卷过,带着刺骨的凉意,令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外衣。
“少夫人…”贴身侍女小梅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声音里带着担忧,轻轻为她披上一件更厚的斗篷。
苏云锦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冷意直透肺腑,却也瞬间让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她抬手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梅,”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甚至比往日更加沉稳有力,“传我的话:阖府上下,凡能动弹的,无论主仆,立刻放下手中一切杂务!以守护库房文物为第一要务!即刻清点所有存粮、车马、御寒衣物、桐油油布!召集所有管事、护卫头领、健壮家丁,一炷香后,库房前听令!”
“是!少夫人!”小梅被她话语中的气势所慑,立刻应声,快步跑开传令。
苏云锦不再停留,转身疾步走向府邸深处那几间最为牢固、平日里重兵把守的库房。沉重的铁锁被打开,库门吱呀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香、木器、铜锈以及防蛀药草的特有气息扑面而来。库内光线幽暗,一排排巨大的樟木箱、特制的防潮书柜、包裹着软布的书画缸、还有那些用厚棉被仔细覆盖着的青铜重器……井然有序,却又沉默地堆积如山,占据了整个空间。
她独自一人,缓缓走入这文物的丛林。指尖拂过冰冷的青铜鼎足,触碰到光滑的卷轴锦套,目光扫过一排排书匣上熟悉的题签。这些无声的器物,承载着夏商周的厚重,镌刻着秦汉的雄浑,流淌着魏晋的风骨,晕染着隋唐的华彩。每一件都凝聚着无数先贤的心血,蕴含着千年文明的密码。它们不仅仅是金石玩物,更是民族魂魄的具象,是华夏文脉流淌不息的证明。
“不能毁于战火…绝不能…”苏云锦低声自语,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星火。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却也点燃了她心中不屈的斗志。丈夫在朝堂为天下谋,她便要在这方寸之地,为这些沉默的“国士”搏一条生路!这念头一起,方才那蚀骨的离别之痛与对未来的恐惧,竟奇迹般地被一种更为浩大的使命感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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