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明月照山河 > 第七章 纤手擎天,百炼成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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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云锦的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迅速在李府激起了巨大的波澜。短暂的惊愕之后,整个府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效运转起来。仆役们奔跑的脚步踏碎了庭院的寂静,管事们急促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沉重的箱笼被拖曳的声音沉闷地滚动。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库房前那片宽阔的空地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占据。府中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上至几位老成持重的管事,下至身强力壮的车夫、护院,甚至手脚麻利的厨娘、粗使婆子,都肃然而立。一双双眼睛,带着茫然、焦虑,但也混杂着一丝被少夫人方才那番决断所激起的微弱希望,齐刷刷地望向站在库房高阶之上的那个身影。

朔风凛冽,吹动苏云锦素色的裙裾。她没有佩戴任何繁复的珠翠,只以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青丝,清丽的面容在寒风中略显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如寒星,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诸位!”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穿透寒风,送入每个人的耳中,“金兵南下,烽烟已近汴梁!老爷奉旨入宫,为国效力。守护府中这十五车金石古籍、先贤遗泽的重任,便落在你我肩上!”她微微一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这些,非李家一姓之私藏,乃我华夏千年文脉所系!毁一件,则断一脉!失一册,则绝一学!今日,我苏云锦在此立誓,纵使粉身碎骨,亦要护其周全,南迁避祸!”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些原本只知是“老爷心爱之物”的器物,此刻被赋予了关乎文脉存续的沉重意义。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许多人的眼神开始变化,茫然褪去,渐渐凝聚起一种同仇敌忾的凝重。

“然则,护宝南迁,绝非易事!”苏云锦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务实,“路途千里,战乱四起,盗匪横行,风雪严寒!稍有不慎,便是人宝俱亡!故此,自此刻起,李府上下,不分主仆,皆为护宝之人!一切行动,听我号令!若有懈怠退缩、阳奉阴违者,休怪家法无情!”

“谨遵少夫人之命!”众人心神一震,齐声应诺,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竟有几分悲壮。

“好!”苏云锦不再多言,立刻切入实质,“张管事!”

“老奴在!”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应声出列。

“你即刻带人,清点府中所有可用车马!骡、马、牛、驴,无论大小强弱,全部登记造册!检查所有车辆,轮轴、车辕、篷架,务必确保坚固!所需修理加固,立刻动手!所需铁钉、麻绳、桐油,不惜代价,立刻采买!”

“是!老奴领命!”张管事精神一振,立刻点了几个人匆匆而去。

“李护院!”

“属下在!”一位身材魁梧、面容精悍的汉子抱拳上前。

“挑选府中最精壮、最可靠的家丁护院三十人,即刻编队!分发兵刃,日夜操练,枕戈待旦!此去一路,护卫之责,重于泰山!不仅要防流寇盗匪,更要警惕乱兵哄抢!务必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少夫人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人在物在!”李护院声音洪亮,杀气隐现。

“王嬷嬷!”

“老奴在!”一位面容和善却透着精明的老嬷嬷上前。

“召集所有女眷,清点库房所有御寒衣物、被褥、油布、桐油!按人头、按器物所需,立刻分门别类打包!所有珍贵书画、古籍,必须用油布裹紧,再装入密封木匣!青铜器物,棱角处务必以厚棉絮包裹,防止颠簸碰撞!所需针线、布料、棉花,立刻开库取用,不够则买!三日内,必须完成所有内衬防护!”苏云锦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王嬷嬷应道,立刻带着一群婆子丫鬟行动起来。

一道道指令从苏云锦口中清晰发出,如同将军点兵。她仿佛瞬间化身为一台精密仪器的核心,掌控着全局。她深知,这十五车文物,种类庞杂,特性各异:沉重的青铜鼎彝怕碰撞,脆弱的古籍书画畏潮湿虫蛀,精细的瓷器玉器惧颠簸。任何疏漏,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接下来的日子,李府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速运转的工场。灯火彻夜通明,人声鼎沸,敲打声、缝纫声、搬运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冬日的沉寂。

苏云锦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她在堆满木料和铁器的车马院,仔细检查每一辆加固过的马车轮轴,手指抚过新换的坚韧辐条,对张管事道:“张伯,这辆车的左辕接口处,再楔入一枚铁楔加固。此车要承那尊商代大鼎,万不可有失。”

“是,少夫人!老奴亲自盯着!”张管事抹了把汗,立刻招呼匠人。

她在临时辟出的巨大工棚里,看着婆子丫鬟们飞针走线。王嬷嬷正带着几个巧手的丫鬟,将一幅珍贵的唐代绢本设色人物画,小心翼翼地卷在特制的圆木轴上,再以数层坚韧的桑皮纸包裹,最后用浸透桐油的厚油布严密裹紧,再放入特制的樟木长匣中。苏云锦拿起一个刚做好的、填充着厚厚新棉的软垫,仔细检查缝线是否紧密,对王嬷嬷说:“嬷嬷,这棉垫的棱角处,棉花务必填塞得再厚实些。那些青铜觚、爵的尖足,最易在颠簸中刺穿包裹。”

“少夫人放心,老奴省得,您看这处,老奴特意加厚了三层!”王嬷嬷指着垫子的一个角落。

她更频繁地出现在库房深处,亲自参与最核心的装填。面对那套铭文极其珍贵的西周青铜编钟,她眉头紧锁。编钟大小不一,形制各异,如何确保在长途颠簸中既相互隔离不碰撞,又能稳固安置?她苦思冥想,最后亲自设计了一种多层嵌套的“悬装”方案:用坚韧的藤条编织成大小契合的网兜,将每一枚编钟悬空固定,网兜之间再用弹性极佳的棕榈丝填充缓冲,最后整体放入铺满厚厚棉絮的特大木箱中。

“阿成,轻些!这枚镈钟,对准网兜的位置,慢慢放下去…好,稳住!”苏云锦指挥着几个最沉稳的家丁,屏息凝神,看着那枚最大的镈钟被稳稳地悬入藤网之中。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入夜,喧嚣暂歇。其他人可以轮班休息,苏云锦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桌案上铺着巨幅的南下路线草图,旁边堆满了各种舆图抄本、驿站记录、商旅笔记。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眉头紧蹙,反复推演着可能的路径。

“少夫人,夜深了,您歇歇吧。”小梅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进来,心疼地看着灯下主人疲惫的侧影和眼底的青影。

苏云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接过参汤,却只是放在一旁,目光依旧胶着在地图上:“歇不得。小梅,你看,若走官道,固然平坦,但必是溃兵难民拥堵之地,更易遭遇乱兵。若走西线山道,虽僻静些,然山高路险,车行艰难,恐误了时辰,且冬日多风雪封山…”她指着地图上几条蜿蜒的线条,低声分析着利弊。

“那…那该如何是好?”小梅听得心惊胆战。

“唯有见机行事,多备几条路线。”苏云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汴梁以南的一个点,“第一站,必是应天府(商丘)。此地乃漕运枢纽,城高池深,或可暂避锋芒,补充给养。至于后续…需看战局如何演变,再定夺是走淮泗水路,还是荆襄陆路。粮秣、饮水、药品、银钱…缺一不可。”她拿起笔,在灯下继续细细罗列着所需物资清单,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她为这十五车“文明的种子”谋划的艰难求生之路。

小梅看着灯下那伏案疾书、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提笔勾画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敬。谁能想到,这位平日里温婉沉静的少夫人,在这大厦将倾的危难时刻,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智慧、魄力与韧性?她就像一根柔韧的翠竹,看似纤细,却在狂风暴雨中牢牢地撑起了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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