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筹备中飞速流逝。当最后一辆加固完毕、装载着沉重青铜器的马车被盖上厚厚的油布篷罩,用粗大的麻绳纵横交错地捆绑结实;当最后一份详细的文物清单、人员名册、物资账目被苏云锦亲自誊写密封,贴身藏好;当最后一袋炒米、最后一囊清水、最后一包伤药被仔细安置在指定的辎重车上……距离金兵前锋抵达汴梁城下,已不足三日。
偌大的汴梁城,已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绝望。城门时开时闭,盘查森严得近乎残酷。拖家带口、推车挑担的逃难人潮,如同溃堤的洪水,日夜不停地从各个城门涌出,哭喊声、叫骂声、车轴摩擦声、牲畜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乱世悲歌。城内的秩序近乎崩溃,物价飞涨如脱缰野马,往日繁华的街市一片狼藉,打砸抢掠时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恐慌和末日气息。
李府的庞大车队,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终于艰难地汇入了南门汹涌的难民洪流。十五辆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数十名精壮护卫和家丁的簇拥下,缓缓前行。车轮碾过被无数人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道路,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呻吟。
苏云锦坐在其中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并未躲入相对舒适的车厢内。她裹着一件厚实的青灰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而警惕的眼睛,不断地扫视着周围混乱的环境和自家车队的情况。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但她似乎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维系在身后这沉默而沉重的十五车珍宝,以及车队每个人的安危上。
“少夫人,前面路口拥堵得厉害!像是官军在设卡盘查!”护卫队长李彪策马从前头挤回来,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焦躁。
苏云锦抬眼望去,只见前方路口人头攒动,哭喊叫骂声震天。一群盔甲歪斜、神色凶狠的兵卒,正粗暴地拦阻着人群,翻检着难民们可怜的行李,稍有值钱之物或年轻女子,便蛮横地扣下,引发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绝望的哀求。
“李队长,”苏云锦的声音透过风帽传来,冷静异常,“莫要硬闯。亮出老爷的官凭,还有我加盖了私印的路引,好言交涉。塞些银子过去,只要放行,不必计较多少。”她深知乱世之中,这些溃兵比匪徒更加危险。
李彪会意,点点头,带着两个机灵的家丁和一小袋碎银,策马向前挤去。苏云锦的心悬了起来,手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车队被迫停下,陷入拥挤的人流中,如同困兽。周围是难民们麻木或惊恐的脸,孩子的哭闹,老人的呻吟,各种难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接着人群似乎松动了一些。李彪满头大汗地挤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少夫人,成了!银子打点了领头的队正,验看了官凭路引,总算放行了!我们快走!”
“好!”苏云锦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立刻下令,“车队跟上,不要掉队!快!”
车队在护卫们的呼喝催促下,艰难地再次启动,缓缓通过了那如同鬼门关般的路口。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离开汴梁城不足二十里,在一处名为“十里铺”的荒凉驿站稍作休整,给牲口喂些草料饮水的间隙,一匹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战马,驮着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盔甲破碎的军士,如同从地狱中冲出一般,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死亡气息,踉踉跄跄地闯入了驿站残破的院落。
“噗通”一声,那军士再也支撑不住,直接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满是血污和泥垢,眼神涣散,嘴唇干裂出血,嘶哑地喊道:“水…水…”
驿丞和几个歇脚的难民吓得连连后退。正在指挥家丁检查车辕绳索的苏云锦,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快步上前,小梅立刻递上一个水囊。
苏云锦蹲下身,将水囊凑到那军士嘴边。他贪婪地大口吞咽着,清水混合着血水流下脖颈。喝了几口,他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看清了眼前衣着尚算整洁的苏云锦。
“你…你是…”他喘息着,声音依旧嘶哑。
“这位军爷,发生何事?你从何处来?”苏云锦尽量放缓声音问道,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那军士的目光扫过苏云锦身后那规模不小的车队和护卫,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悲凉,猛地抓住苏云锦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道:“完了…全完了!汴…汴梁外城…破了!金狗的骑兵…像狼群一样冲进来了!兄弟们…死伤…死伤惨重啊!”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驿站里所有人!短暂的死寂后,是炸开锅般的绝望哭嚎和疯狂奔逃!
苏云锦脸色煞白,身体晃了晃,被小梅死死扶住才没有跌倒。汴梁外城破了?!那…那墨白他…还在城中?!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反手紧紧抓住那军士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冰冷的铁甲缝隙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军爷!城中大臣们如何?官家如何?我夫君李墨白,著作郎李墨白,他…他此刻何在?!”
那军士被她抓得生疼,又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他痛苦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文…文官…跑…跑不及的…金狗…专…专挑大官抓…李…李大人…我…我好像看见…被…被一队金兵…围…围住了…怕是…怕是…”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被围住了…怕是…”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云锦的心窝!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坚强和理智!
“墨白——!”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苏云锦喉中迸发出来!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崩塌、粉碎!夫君温润的笑容、离别时紧握的双手、书房中伏案疾书的身影…所有画面瞬间被眼前这血污军士口中描述的恐怖景象所取代——冰冷的弯刀,狰狞的面孔,绝望的抵抗…
“少夫人!少夫人!”小梅和王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她瘫软下去的身体,哭喊着。
李彪等护卫也闻声冲了过来,看到苏云锦面无人色、双目紧闭的模样,又听到那军士昏迷前断断续续的话,顿时都明白了,个个脸色铁青,如丧考妣。
“不…不…不会的…”苏云锦在剧烈的眩晕和窒息般的痛苦中挣扎,猛地睁开眼,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神却是一片疯狂的执拗,“他不会有事!他不会丢下我!不会丢下这些…这些他视若性命的东西!”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力气大得惊人,“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汴梁!现在!立刻!”
“少夫人!您疯了!”李彪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挡住她的去路,“汴梁外城已破!此刻回去,就是自投罗网!金兵凶残如虎狼,您一个弱女子,如何去得?赵大人…赵大人若真…真有不测,您更不能去送死啊!您若再出事,这十五车文物,府中上下几十口人,怎么办啊?!”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王嬷嬷和小梅也死死抱着她,哭求道:“少夫人!使不得啊!李队长说得对!您想想老爷的心愿!想想这些比命还重的宝贝啊!”
护卫和家丁们也齐刷刷跪倒一片:“少夫人三思!”
苏云锦看着跪满一地、苦苦哀求的众人,看着身后那沉默的十五辆马车,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边是生死未卜、可能正身陷绝境的挚爱夫君,一边是凝聚着两人半生心血、关乎文脉存续的千斤重担。这撕心裂肺的抉择,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驿站外,难民奔逃的哭喊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如同地狱的挽歌。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冰冷刺骨。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挣扎中,仿佛凝固了许久。苏云锦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冰封般的决绝所取代。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抹去脸上的泪痕,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跪着的众人,最后停留在李彪脸上,那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雪前的死寂:“李队长…王嬷嬷…小梅…”
“老奴(属下)在!”众人心头一紧。
“车队…交给你了。”苏云锦看着李彪,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刻刀凿下,“按我们之前议定的路线,继续南下,前往应天府。寻一处稳妥之地,隐蔽驻扎,等我…或等我消息。”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叶都刺穿,“若…若一月之后,我未至,亦无音讯…你等,便自行设法,继续南迁。务必…务必护住这些器物!这是…这是墨白…和我的心血…也是…我对你们的…托付。”
“少夫人!”李彪虎目含泪,重重磕头,“属下…属下遵命!必不负所托!可是您…”
苏云锦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转向小梅和王嬷嬷:“小梅,嬷嬷,照顾好大家。约束好府中人,一切听从李队长安排。”
“少夫人!您带上奴婢吧!奴婢跟您去!”小梅哭喊着抱住她的腿。
“不行!”苏云锦断然拒绝,语气斩钉截铁,“此去九死一生,人多反是拖累。我一人一骑,目标小,或可…或可有一线之机。”她弯腰,用力扶起小梅,替她擦去眼泪,声音柔和了些,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听话。替我…守好家。”
说完,她不再看众人,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马厩。她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如松,带着一种孤注一掷、向死而生的悲壮。
“李队长!给我一匹最快的马!一囊水,一包干粮,一把匕首!”她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李彪知道再劝无用,狠狠一跺脚,转身亲自去挑选马匹。很快,一匹精神健硕的黑色骏马被牵了过来,鞍鞯齐备。李彪将水囊、干粮袋和一把锋利的匕首递给苏云锦,又将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羊皮袄脱下,硬塞给她:“少夫人…保重!一定要…活着回来!”
苏云锦默默接过,迅速穿上皮袄,将匕首插在靴筒里,水囊干粮挂在马鞍旁。她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竟带着几分久违的矫健。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十五辆沉默的马车,目光复杂难言,有决绝,有不舍,更有无尽的牵挂。然后,她猛地一抖缰绳!
“驾!”
黑马长嘶一声,扬开四蹄,如一道离弦之箭,冲出了残破的驿站院门,义无反顾地向着北方——那已然化作血火地狱的汴梁城方向,逆着汹涌的难民人潮,决绝地飞驰而去!狂风卷起她的斗篷,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战旗。那单薄的身影,瞬间被滚滚的烟尘和逃难的人流吞没。
“少夫人——!”身后,传来李彪、小梅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最终被淹没在乱世的喧嚣风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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