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还没有过完,和村子里大多数没有读书的年轻人一样,云霞踏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巴车,在那里,她们即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离开的那一天,满天的乌云笼罩了整片天空,云霞拖着行李,头也没回,坚定地往前走。
云霞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班主任也没有。
就这样吧,云霞对自己说。
无所谓,只要能远离她,去哪里都无所谓。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天空仿佛破了个大洞,雨下得肆无忌惮,重重地打在车窗上,模糊了云霞的双眼。
热闹的街道边,拥挤的巷子里,来来往往拉着板车的男子,他们面色黝黑,神色焦虑,有年轻气壮的,也有老弱病残的,他们大多光着上半身,不耐烦地吆喝一声:麻烦让一让。板车上堆积着比人还高的黑色塑料袋,里面是运往这个片区各个商铺的货物。
这里是省城最繁华的服装批发市场。
街道没有横平竖直,商铺分布的也不均匀,地上的垃圾污七八糟。打扫卫生的大叔大妈清理完后,忍不住还会骂一句国粹;板车不小心相撞了,车主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僵持不下,街道更拥挤了;商铺里面,操着一口浓重本地口音的女店主在和买家讨价还价,脾气上来了,她大手一挥,“十元一件,一百条起,要就带走,不要滚蛋。”
拐过几条街后,喧闹声逐渐消失。这边的街道看起来稍显寒碜,商铺却愈发破旧,偶尔进出的人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憔悴。
“小伙伴们,最近新拿到一个大订单,一个月后商家过来收货,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伙要加班加点啦。”刘姐在车间向大家宣布这个好消息。
二十来号人的车间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大叔的女儿,大家都称呼她为“刘姐”,小学毕业后,她爸妈觉得她成绩不好,不是读书的苗子,早早地把她送到这边,跟着老师傅开始学做一名裁缝,反正当学徒也有钱拿,她爸妈是十万个愿意。
刘姐在这行摸爬滚打十几年后,和她的老公一起开了一个小作坊,带起了学徒,做起了小老板。
“嘿嘿,你们不要这么无精打采,精神点可以吗?等这批货做完了,我给你们放三天的假好不好?”
“好。”断断续续的声音仍旧是无精打采。
刘姐满意地离开了。
车间的小伙伴没日没夜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来到这里的三个月,忙碌的时候,每天早上八点开始,晚上十二点结束,在车间一呆就是一整天,踩着缝纫机一踩就是十多个小时,云霞的脸比以前更白了,身体比以前更瘦了。
这种作息是这里的常态。
一楼是车间,二楼是宿舍,云霞宿舍的六个女孩全是同一批进来,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不满十岁,除了同村的姗姗,其他四个都是隔壁村。
姗姗是个自来熟,刚来没几天就和云霞打成一片。每次出去玩,姗姗都是一副浓妆艳抹的打扮,眼窝处涂着深邃且金光闪闪的眼影,鲜红似血的口红格外刺眼,手腕上带了好几根手链,头发染成金黄色,上半身穿一件黑色的紧身吊带,下面裹一件豹纹短裙,露出纤细的大腿,走在路上,回头率爆满。
云霞觉得她的穿着不够安全,被姗姗鄙视思想保守,乡土气息。
“这叫打扮时尚懂不懂?看你就不懂。”
打扮?云霞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刘姐的生意总是这么好,订单一个接着一个,云霞每天忙的像个陀螺,倒在床上就能秒睡,还有心情打扮?
这个月的最后一周,刘姐说尾单还差一截,大家要连夜加班。二十来号人,吃喝拉撒全在车间解决,困了就趴在缝纫机上休息一会,醒来继续赶货。
凌晨六点,姗姗站起来打着哈欠拉上云霞出去买早餐。
“老板,一份热干面,再来一杯豆浆。”姗姗眯缝着眼冲老板喊道。
云霞看了好一会墙上贴的图片,“一份小笼包,一碗稀饭。”
“好嘞,两位姑娘,坐会,马上就好。”这么早就有生意,老板很是热情。
“你这么瘦,不多吃点?”姗姗坐在座位上又打了一个哈欠。
“够了,一大早吃不了那么多。”
“唉,你看刘姐把我们摧残的,熬夜伤身体,知不知道?”姗姗用筷子敲打桌子。
“那能怎么办?”
“怎么办?”姗姗来气了,“你说你明明考上高中了,干嘛不去读?我是因为没考上,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你看你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我敢打包票,以后你肯定会后悔的。”
云霞垂下眼睑,低头不语。
“不怪我说你,你胆小也太小了,就你那后妈,换作是我,半夜趁她睡觉,我划伤她的脸,我硫酸泼她脸,我看她敢不敢惹我!还有,我假装自杀,威胁我爸,逼他让我读书,实在不行,还有压箱底的招数—”姗姗一脸,“我偷了家里的钱,自己去学校报到,生米煮成熟饭,看他们能怎么样?”
店铺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前几年大火的《还珠格格》,画面中,小燕子捂着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是哪根葱,居然敢打我!”说完朝着对方的脸上就是一拳。
云霞看呆了,要是在后妈面前能有这种能耐,她还至于坐在这里么?
月底的最后一天,墙上的时针指向凌晨三点。云霞揉了揉眼睛,继续对齐好衣服的袖子,放在缝纫机的针头下,双脚有节奏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随着一连串“哒哒哒”的声音,针头在袖子上留下一道整齐的白线。
“姗姗,起来干活,你都睡多久了?”刘姐站在旁边的姗姗面前,对她训话。刘姐颐指气使的态度,让云霞一下子想起了某人,那个女人这么多年对她不是骂就是打,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她像梦魇一般,云霞是那么渴望能摆脱这个梦魇。
一时恍惚,缝纫机的针头刺穿了云霞的手指,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车间内回响。
幸好手指没有伤到骨头,没有什么大碍,去医院消完炎,上完药,包扎好伤口,休息几天后,云霞回来继续踩缝纫机。可是为什么,当手指快接近针头的时候,云霞全身的神经便开始紧绷,大脑一阵天旋地转,她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手指鬼使神差地缩了回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缝纫机轧伤了她的手指,也在她的心里打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