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列抵达上海时，夜色已深。督军府派来的汽车早已静候在站台，直接将他们从特殊通道接走，未引起任何外界注意。
林晓被直接送往上海最好的教会医院，由早已待命的德裔专家团队接手。沈聿甚至未下车，只通过副官王铮下达了指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那孩子的命。”
而林晚，则被另一辆车直接送回了督军府西侧那座精致却冰冷的院落——栖梧苑。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却又截然不同。
院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苑内灯火通明，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林晚周身的冰冷。她身上那件脏污的旧工装已被强行换下，此刻穿着一件素锦旗袍，外面罩着柔软的羊绒披肩，都是她以前留在苑里的衣物。干净、舒适，却像一层无形的枷锁，提醒着她金丝雀的身份。
丫鬟小心翼翼地奉上热茶和点心，眼神里带着畏惧和探究。林晚看也未看，径直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围住的、熟悉的庭院景致。汉口的惊心动魄、废料场的污秽绝望、浆纱池底的黑暗冰冷……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与眼前的奢华安宁形成尖锐的讽刺。
她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恨意。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具有压迫感。
沈聿走了进来，他已换下大衣，穿着深色的家居常服，少了些许战场硝烟气，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但那眼底的冰冷和掌控一切的神态，丝毫未变。
他挥手屏退了丫鬟。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紧绷。
“医院那边来了消息，”沈聿的声音打破寂静，平淡无波，“你弟弟的感染很麻烦，但用的都是德国最新的药，暂时死不了。”
林晚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我要去见他。”
“不行。”沈聿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林晚猛地转身，眼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为什么？！沈聿，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把他从我身边带走，现在连我看他一眼都不允许吗？！”
“我想怎么样？”沈聿缓步走近她，直到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抬手，似乎想碰触她苍白的脸颊，却被林晚猛地偏头躲开。
他的手顿在半空，眼神骤然一沉，语气却依旧平稳：“我想让你记住，谁才是能决定你和你弟弟生死的人。我想让你明白，逃，是最愚蠢的选择。每一次逃离，只会让你们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红肿破损的赤足上（上车时士兵并未给她鞋穿），又移回她写满恨意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看来这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他冷嗤一声，“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
“不然呢？”林晚仰起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难道要我对少帅您感恩戴德？感谢您把我从那个肮脏的窝棚里‘救’出来，关进这个更华丽的笼子？感谢您用我弟弟的命，来让我学会顺从？”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向沈聿。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挣扎，目睹了弟弟在绝望中垂危，那个曾经还会隐忍、还会害怕的林晚，似乎被彻底打碎，重塑出了一身坚硬的、带着尖刺的盔甲。
沈聿的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并不喜欢她此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了恐惧，只剩下纯粹的恨和嘲弄，这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烦躁。
“牙尖嘴利。”他最终只是冷冷地评价了一句，转身走向沙发坐下，姿态优雅地倒了一杯酒，“你弟弟能不能活，取决于他的造化，也取决于你的表现。在你学会认清自己的身份之前，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
“我的身份？”林晚笑了，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讽刺，“是什么？是少帅您一时兴起圈养的玩物？还是一个需要被您用尽手段打压、驯服才能彰显您权威的猎物？”
沈聿晃动着酒杯的动作微微一滞，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荡出涟漪。他抬眸，目光幽深地看向她：“看来，你对自己认知得很清楚。”
“托您的福。”林晚毫不示弱地回敬，“在您的‘悉心教导’下，想不清楚也难。”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相撞，溅起无形的火花。没有哭泣，没有哀求，没有软弱，只有冰冷的恨意和更冰冷的掌控欲在激烈对抗。
沈聿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他预想过她的反抗，她的恐惧，甚至她的绝望哭泣，却没想到是这般浑身带刺、言语如刀的模样。这让他熟悉的驯服过程，变得有些……索然无味，甚至隐隐棘手。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好好休息。记住我的话。”
他不再看她，径直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冷硬地补充了一句：“医生每天会汇报你弟弟的情况。只要你安分，他不会有事。”
门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林晚站在原地，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她又重新站稳，眼中的脆弱被更深的坚毅和恨意取代。
安分？
呵。
沈聿，你永远也别想再看到那个安分顺从的林晚了。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杯沈聿未曾动过的、色泽诱人的红酒，缓缓伸出手，握住冰冷的杯脚。
然后，手腕一翻。
殷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泼洒在昂贵的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污渍。
如同她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和永不妥协的宣言。
窗外，夜色浓重。
栖梧苑再次成为华丽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