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藏龙变 > 第五十四章 八方斋里杯酒暖 江南陌上马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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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方斋临窗的雅间里,红烛高燃,映着几张褪去战场杀伐、染上人间烟火气的脸。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喧嚣宾客,只有几张旧桌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八方斋最拿手的菜肴:油亮喷香的酱肘子、鲜嫩滑溜的清蒸鲈鱼、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还有几坛刚从地窖启出的上好女儿红。引人注目的是,桌角还放着一个精致的青瓷小坛,上面贴着红纸,写着“岭南窖藏”四个字。

苏英一身簇新的玄色锦袍,平日里指挥若定的沉静眉眼难得地染上几分暖意和局促。林宁坐在他身侧,一身水红色锦缎衣裙,簪一支简洁的赤金点翠步摇,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她正拿起酒壶,为狄云和白燕面前的酒杯斟满。

“英哥,”狄云一只独眼笑得弯起来,端起酒杯,疤痕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柔和,“这杯酒得敬你!恭喜恭喜!从今往后,靖安司的担子是你的,宁宁也是你的,你小子可算熬出头了!”他话糙理不糙,带着由衷的欢喜。

白燕瞥了他一眼,右臂还不敢太用力,只用左手端起酒杯:“苏英,恭喜。林姑娘,”他转向林宁,语气认真,“往后他若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和狄云,总能帮你……嗯,用弩箭吓唬他。”

林宁噗嗤一笑,眼波流转:“多谢白燕兄弟。不过,我想……他不会的。”她看向苏英,目光里是全然的信任。

“在座的岁数属你小,我们都叫英哥,你居然敢直呼其名,罚酒!”沈翊难得幽默劝酒,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白燕:“呀!沈木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密!”说完仰头又喝了一杯。

“今天高兴嘛!”沈翊坐在苏英另一侧,不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他端起酒杯,没说话,只对着苏英和林宁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一切尽在不言中。”苏英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默契了然于心。

白燕拍拍狄云:“这家伙是不当官后得了失心疯了。”众人一阵大笑。

“好!这杯喜酒,我们干了!”苏英朗声笑道,举起酒杯。五人碰杯,清脆的声响在雅间里回荡,辛辣醇厚的酒液滑入喉咙,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驱散了河西风沙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更加活络。狄云嚼着肘子,含糊不清地感慨:“啧,想想咱们在河西钻阴沟、躲追兵那会儿,跟耗子似的,哪能想到今天能坐在这儿,吃着热乎饭,看着英哥成家?”

“可不是,”白燕慢条斯理地挑着鱼刺,接口道,语气带着他一贯的冷嘲热讽,“某人还差点成了独眼耗子王,差点就能统领阴沟里的耗子大军了。可惜,陛下封了个‘逍遥伯’,断了你的鼠王梦。”

“去你的!”狄云作势要拿骨头丢他,惹得林宁掩唇轻笑,“白耗子精!你胳膊好了?要不要再给你松松筋骨?”

“好了伤疤忘了疼。”白燕哼了一声,嘴角却也是弯的。他看着狄云那只蒙着特制眼罩的左眼,又看看自己仍显僵硬的右臂,难得没继续毒舌下去,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总算都活着出来了。”

“是啊,都活着出来了。”苏英放下酒杯,看着眼前生死与共的伙伴,目光扫过狄云的独眼,白燕的伤臂,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慨叹,“暗河……多少兄弟埋骨河西。师父他老人家……”提及林老鬼,雅间里的气氛瞬间染上了一层感伤。苏英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敬师父,敬所有没回来的兄弟。”

其余三人也肃然起身,默默将杯中酒倾洒于地。烛火跳跃,仿佛映照着那些逝去的英魂。

“暗河没了,”苏英重新坐下,语气变得坚定,“但靖安司立起来了。师父的念想,我们替他守着。以后的路,咱们换种走法。”他看向沈翊,沈翊用力点了点头。

“当官的感觉怎么样?”白燕忽然问苏英,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天天点卯坐堂,看那些文牍卷宗,比杀人放火还累吧?”

苏英苦笑一下,还未答话,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守在门外的靖安司下属推开门,恭声道:“指挥使大人,皇后娘娘驾到,靖海侯、户部尚书新垣大人和诸葛先生到访。”

话音未落,一身常服、只簪着简单玉簪的陆小岚已含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便装的陆小寒、身着素雅官袍却面带温和笑意的新垣理,以及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诸葛明。陆小岚身上那股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自然流露,但眉眼间的笑意却依旧带着往日的清澈。

雅间内几人连忙起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这又不是在宫里。”陆小岚快步上前,虚扶了一下苏英和林宁,声音温婉,“今日是苏指挥使和林姑娘的好日子,我与兄长、新垣尚书、诸葛先生不请自来讨杯喜酒,诸位可别嫌我们扰了清净。”她目光柔和,“狄大哥,白燕,伤势可大好了?陛下一直惦记着。”

“劳陛下和娘娘挂心,都好利索了,就等着去江南当地主了!”白燕咧嘴笑道,狄云也微微躬身致意。

陆小寒笑着拍了拍狄云的肩膀:“逍遥伯,自在君,到了江南地界,报我的名号,好使!”他转向苏英和林宁,递上一个锦盒,“贺礼,一点心意。恭喜二位!”

新垣理也微笑着上前,递过一个小巧却精致的锦囊:“苏指挥使,林姑娘,恭喜新婚。一点薄礼,愿二位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她看到桌面那个青瓷小坛,眼中竟有了了然的笑意。

诸葛明捋着长须,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眼中满是欣慰,他看着苏英:“好,好啊。英儿长大了,成家了,老鬼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众人重新落座,添了碗筷。陆小岚特意坐在林宁身边,低声说着体己话。新垣理则自然地坐在了诸葛明身侧。气氛比刚才更加热闹融洽。

“诸葛先生,”白燕看着诸葛明,心中那个疑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语气带着晚辈的恭敬,“上次客栈之中,您说你是暗河出身?”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诸葛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悠远的光芒,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是啊。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暗河还不叫暗河,只是一群在乱世里挣扎求存、也想着为这天下做点什么的影子。我和老鬼,都是那一代里最出色的弟子。”

“师父常说,暗河如刀,用之为善,可斩奸除恶;用之不正,则祸乱苍生。”苏英接口道,眼神里带着对师长的追忆。

“没错。”诸葛明点点头,“老鬼性子更烈,认准了暗河的路,便一头扎进去,要将这柄‘刀’磨得更快,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只待需要时出鞘。而我……”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那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遇到了先帝萧知远,那时他还是草莽英雄,也是随父起兵,他胸有大志,腹有良谋,更难得的是,他眼中看到的是满目疮痍的江山和嗷嗷待哺的黎民。我便觉得,或许走另一条路,在光明处做些事,更能实现暗河的初衷。”

雅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所有人都被这段隐秘的往事吸引。

“于是,我追随先帝,出谋划策,平定四方。”诸葛明继续道,语气平静,却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这天下,是在血与火中打下来的。暗河的一些手段,在那些非常之时,也确实用上了。直到天下初定,四海升平。”

他放下酒杯,长长叹息一声:“功成之日,亦是身退之时。庙堂之高,非我所愿久居。我便向先帝请辞,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老鬼则继续经营暗河,将我们这一脉的根,扎得更深,也更隐秘。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但心中的那份念想,从未改变。”

“原来如此……”白燕喃喃道,心中的谜团豁然开朗。难怪诸葛明对暗河如此了解,对林老鬼如此情深义重。狄云也听得入神,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师父他……”苏英声音有些哽咽,“他总说有一位师兄,在暗河时,他还时常提起,说等天下太平了,要拉他去江南喝酒……”

“是我负了他啊。”诸葛明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微颤,“他总想着把担子交给我,我却躲了这许多年清闲。最后一面,竟是在他的灵前……”老人抬起袖子,轻轻拭了拭眼角。

陆小岚握住林宁的手,轻声安慰。陆小寒忙举起酒杯:“当初我被暗河抓到,没杀我,我就知道林老前辈是个好人,先生莫要伤感!今日是喜事!林老前辈前辈在天有灵,看到暗河有了靖安司这个归宿,看到苏英成家立业,看到河西大定,看到陛下开创的新朝气象,只会欣慰!来,我们敬过往,敬将来!”

“敬过往!敬将来!”众人齐声应和,再次举杯。杯盏相碰,清脆的响声冲散了沉重的往事,暖意重新弥漫开来。

这时,林宁好奇地指着桌角的青瓷小坛:“咦,这坛子好生别致,上面写着‘岭南窖藏’?”

新垣理闻言,优雅地拿起小坛,揭开泥封,一股清冽甘甜、带着独特果香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女儿红的浓烈。她微笑道:“这是岭南特制的荔枝酒,用夏日最饱满的鲜荔枝,辅以秘法酿制,再深埋于清凉地窖之中,经年沉淀,方得此味。虽值寒冬,亦可一品南国夏日的清甜。正是我带来的贺礼之一。”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陆小岚一眼。

白燕眼睛一亮,立刻追问:“荔枝酒?冬天哪来的荔枝?”

新垣理莞尔:“不错,荔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鲜果自难远行。然此乃窖藏之酒,非鲜果。岭南人于盛夏荔枝丰盈之时,采其精华,或榨汁,或连肉浸入上好米酒之中,密封入坛,深藏于阴凉地窖或山洞之内。经年累月,果香与酒香交融渗透,风味愈发醇厚独特,反能突破时令之限。此乃以‘藏’破‘鲜’之法,亦是商路畅通、技艺精进之功。”她一边解释,一边熟练地将琥珀色的酒液注入几个小杯中分给众人,“来,尝尝这冰封的夏日。”

众人恍然大悟。狄云端起小杯抿了一口,眼睛眯起:“唔!好甜!还有点……说不出的香气!跟鲜荔枝不一样,但也好喝!”白燕也细细品味,清冷的脸上露出新奇的神色。诸葛明捋须点头:“妙哉,藏夏于冬,化鲜为醇,此乃巧思,亦是人力胜天时之证。”

酒酣耳热,话题也更轻松。陆小寒绘声绘色讲起江南的风土人情,描述着狄云和白燕未来的田庄该种些什么好。狄云拍着胸脯说要去学种地,惹得白燕又是一阵冷嘲热讽,说他别把麦苗当韭菜割了。白燕还问陆小寒,报他名字去江南买盐是不不花钱,沈翊居然嘲讽说陛下给他的钱吃一辈子盐都吃不完,说他抠门。新垣理则笑着打趣:“自在君若是嫌钱多压身,不妨捐些给户部,充实国库,为陛下分忧?”白燕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陆小岚则和林宁低声细语,眉眼间都是笑意。诸葛明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许多。

夜深了,烛火渐暗。陆小岚、陆小寒、新垣理和诸葛明起身告辞。陆小岚临走前,特意对狄云和白燕道:“狄大哥,白燕,江南路远,一路保重。得空了,记得捎个信回来。”

“娘娘放心!”狄云和白燕郑重应下。新垣理也对苏英道:“苏指挥使,靖安司初立,千头万绪,若有需户部协调之处,尽管递条陈来。”苏英连忙躬身称谢。

送走了贵客,雅间里只剩下他们四人。苏英看着狄云和白燕,郑重地抱拳:“兄弟,明日一别,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沈翊也用力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白燕心道:这小子这时候又不说话了!

“保重,英哥!沈翊!宁宁,好好过日子!”狄云和白燕回礼。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京城。两匹健马驮着简单的行囊,缓缓踱出城门。正是狄云和白燕。白燕摸了摸马鞍旁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皇帝赏赐的金银和田契,他忍不住抱怨:“这陛下真是的,赏赐也太多了点,背着真沉,累赘。”

狄云斜睨了他一眼,那只独眼里满是戏谑:“你这人就是贱骨头!钱多还嫌沉?多少人做梦都梦不来!我看你是当惯了穷耗子,背不动金元宝了!”

“你才是耗子!”白燕没好气地回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沐浴在晨光中的巍峨京城。靖安司的牌匾、苏英和林宁的新家、还有那深宫之中并肩而立的帝后身影……都渐渐隐在薄雾之后。

“喂,独眼龙,”他转过头,看向前方延伸向远方的官道,阳光穿透雾气,洒下温暖的光斑,“咱们真去种地?”

狄云一夹马腹,马儿轻快地小跑起来,他迎着晨风,独眼中映着朝阳的金辉,笑容爽朗而自在:“当然!种地多好!不用算计人心,不用刀口舔血,就守着咱们自己的田,看麦子、稻子青了又黄。这‘逍遥伯’和‘自在君’的日子,想想就美!总比你这‘白耗子精’天天琢磨着怎么阴人强!”

“狄云!你是不想损我一辈子,这会了还损我!”白燕清叱一声,催马追了上去。

“一辈子就一辈子,我不嫌长!”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载着两个卸下枷锁、带着一身故事和沉甸甸希望的灵魂,向着那水软风轻、充满烟火人间的江南,渐行渐远。身后,偌大的京城和它承载的功勋、责任与新生的希望,如同一个厚重的背景,目送着他们奔向属于自己的、简单而踏实的归途。万里江山,庙堂之上有帝后贤臣安邦定国,陌野之间亦有逍遥自在耕耘烟火,各自安然,共沐新朝太平光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