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号,柏林,小雪。
十一月的勃兰登堡门笼罩在铅灰色云层下,我裹紧大衣,行李箱滚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混着细碎雪粒。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德里克发来消息说在2号出口等我。
转角处,他倚着墙边,深灰围巾裹住半张脸,睫毛上凝着细小冰晶。
看见我时,他快步走来,接过行李箱的手带着暖意说没想到我的航班提前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保温杯,热可可的香气混着肉桂味在冷空气中漫开。
他说先带我去个地方。他将我带到菩提树下大街,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声响。
柏林州立歌剧院的穹顶刺破云层,他指着入口处的青铜浮说,上次通话提到的瓦格纳手稿,就在楼上的档案室。
电梯上升时,他突然从大衣内袋抽出信封告诉我这是给我的惊喜。泛黄的信纸上,是布莱希特写给友人的亲笔信复印件,边角用红笔批注着德文。
他说话时呼出白雾,明天我们可以去参观他在东柏林的故居,地下室还保留着当年排练《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的场景。
夜幕降临时,我们坐在宪兵广场旁的咖啡馆。落地窗外,柏林大教堂的尖顶覆着薄雪,德里克推来一盘黑森林蛋糕,见我开始慢慢品尝,轻声跟我说这家店的老板收藏了全柏林最全的德语诗集。
他起身从书架取下本精装本,扉页是里尔克写给莎乐美的信,递到我手里说,上次电话里聊到的《给青年诗人的信》,原版注释在这里。
结账时,他掏出两张票,票面印着策兰的诗句,忽然说,明晚有场特别的朗诵会,文学系租下了废弃的地铁站,用回声效果演绎《死亡赋格》。
他的蓝眼睛映着烛光,问我愿意作为他的......特别嘉宾吗?
走出咖啡馆,雪势渐大。德里克解开围巾将我裹住,雪松混着咖啡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结霜的橱窗上,恍若一幅流动的柏林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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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号,柏林,小雪。
攥着德里克给的深蓝色票根,我忽然想起在汉诺威车站分别时,他将那张塞进我掌心的温度。
车载暖气氤氲间,他递来牛皮纸袋,温热的气息裹着烤苹果派的甜香笑着跟我说,路上买的,汉诺威可没有这么地道的柏林点心。
他专注开车的侧影被街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轮廓,车载音响里流淌着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偶尔转头与我说话时,睫毛上的雪粒便簌簌落在围巾上。
废弃地铁站的入口藏在老城区斑驳的砖墙后。推开厚重铁门,潮湿的寒气裹挟着油墨与烛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环形月台被改造为剧场,裸露的水泥墙上投影着策兰的诗句,德语与英语的字幕在光影中流转。德里克握着我的手穿过人群,他掌心的温度与周遭的冷冽形成奇妙的反差。
当《死亡赋格》的朗诵声在隧道中激荡回响,他忽然凑近我耳畔说,这回声像不像汉诺威老市政厅的管风琴声?声波在混凝土结构间碰撞,诗句化作有形的震颤,掠过皮肤时竟与他的呼吸同样灼热。
散场时雪已积了半掌厚。德里克脱下大衣披在我肩上,带着雪松气息的布料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我们沿着施普雷河漫步,路灯将雪粒子照成悬浮的银河,倒映在河面的柏林电视塔光影摇曳。他突然停在桥中央,从大衣内袋掏出个丝绒盒子。
他说,在汉诺威找古董店时,他就想好了要把这个送给我。
打开的瞬间,一枚镶嵌着普鲁士蓝珐琅的书签在雪中泛着微光,背面刻着极小歪歪扭扭的的中文——“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的声音混着风雪,却字字清晰。
『我从没想过可以遇到像你一样如此契合的人,我不想再用‘下次’拖延,留在柏林吧,我们一起读完这座城市的每一页诗。』
雪花落在书签的纹路里,远处传来教堂整点的钟声。我望着他被雪染白的发梢,终于读懂了他眼中比勃兰登堡门更永恒的温柔。
我感受到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怔怔地望着那枚精致的书签,指尖轻轻抚过背面温润的刻字。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我们身上,却丝毫没有削减此刻内心的炽热。
他双眼望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呼吸微滞,沉默良久,我耳边听到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中国,柏林太远了。而且我在进行我的环游世界计划,所以……抱歉。
说完,我不敢看德里克的眼神,转身离去。该离开柏林了,我心想。
下完雪的街道有些难走,在我神游天外低头走路时,隐约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还没等我细细分辨,一只温热的手掌攥住了我的手腕,迫使我停住了脚步。
是德里克,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松开我的手腕,双手捧起着我的脸,让我与他对视。我看着他微红的眼尾有些怔愣,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嗯……我怀疑我犯病幻听了,不然为什么我会听到他说,
『谢,你刚才没有拒绝我,所以你承认你也喜欢我对吗?』
……?这是重点吗?但看着他在街边路灯的照耀下显得亮晶晶的蓝眼睛,我还是鬼使神差的点点头。
然后我看着眼前平日沉稳的德国佬,突然半跪在地上捂住脸。我担心的蹲在他旁边,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让他缓缓。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眼圈微红,眼眶湿润。我连忙把他扶起来,趁着他平复情绪,我帮他打落裤子上的雪,跟他说柏林的地面这么凉,他是想冻出关节炎吗。
我用手帕轻轻擦他的脸,他反而握住我的手贴在脸颊,哽咽着笑出声,声音颤抖的说,他知道我过不久就要离开柏林,时间太匆忙了,他本以为我不会答应的,为此特意准备了planB、C、D计划。现在,既然我答应了,他愿意跟我一起旅行。
我看着他有些语塞,我告诉他不用这样,他才刚刚毕业,才26岁。他可以完成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为了迁就我放弃前程。
见我纠结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很恩爱,但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母亲思念成疾,在他22岁时看到他终于可以独当一面放心的走了。听到这里我有些抱歉,提起逝去的亲人总归是不好受的。
德里克安慰我说不用感到抱歉,他的母亲生前安排好了一切,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仲夏夜的梦里去世了,死后和他的父亲葬在了一起。他的父母给他留了很多钱,让他不必为了生活奔波,可以有很多选择。大学时,他选择了喜欢的文学;现在,他选择我,选择和我一起环游世界。
雪花落在我们交叠的手背上,像无数轻盈的吻,而我忽然觉得,柏林凛冽的冬天也可以这样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