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前夜，宿舍里没开大灯，只有林子琪书桌上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她裹着厚厚的旧棉睡衣，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摊开的《色彩构成》，旁边是画了一半的色环练习图，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划着，填涂着不同明度的蓝色块，空气里有淡淡的铅笔芯和纸张的味道。
陈璐盘腿坐在自己的下铺床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另外两个室友一个戴着耳机看剧，一个已经裹着被子睡了，发出均匀的微鼾。
时间一点点过去，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了十一点半，林子琪终于涂完了最后一格颜色，放下铅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合上书，把画好的色环图小心地夹进文件夹，台灯的光圈里，她的侧脸显得有些疲惫。
“搞定！”陈璐也终于敲完了论文的最后一个字，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摘下耳机，宿舍里瞬间安静了许多，“累死我了！我去洗把脸，准备睡了。”她趿拉着拖鞋下床，走向门口。
就在这时，窗外楼下，隐约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很多人在兴奋地喊叫，声音隔着玻璃和水汽，闷闷的，听不真切。
“楼下吵什么呢？”陈璐走到窗边，好奇地拉开一点窗帘，探头往下看。她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都拔高了：“林子琪！你快来看！”
林子琪被陈璐夸张的反应弄得一愣，疑惑地站起身，也走到窗边。
陈璐已经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冰冷的、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扑在脸上，楼下松园B栋门口那片不大的空地上，此刻竟然围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厚外套、裹着围巾的女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指着宿舍楼前，议论纷纷，还有人举着手机在拍照。
林子琪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
宿舍楼昏黄的门灯光线下，一个雪人正笨拙地立在那里。
雪人堆得不算大，大概半人高。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脑袋，看得出来堆的人手法相当生疏，雪人的脸是歪的，两个用黑色煤球做的眼睛一大一小，斜斜地挂在脸上，胡萝卜做的鼻子插得有点歪，像是随时要掉下来，树枝做的手臂也长短不一，最显眼的是，雪人胸前挂着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牌子边缘被雪水浸得有些发软，但上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的几个大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无比：
“林子琪，圣诞快乐。”
字写得很大，很用力，笔画有些粗犷，透着一股笨拙的认真劲儿。
林子琪整个人都僵在了窗边。
“我的天！谁干的？也太浪漫了吧！”陈璐扒着窗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和八卦，“沈跃东？肯定是他！我的妈呀！他居然会堆雪人？还堆得这么……呃……别致？”她看着那个歪鼻子斜眼、有点滑稽的雪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楼下的喧闹声更大了，拍照的快门声、女生们的惊呼和笑声混杂在一起，还有人起哄似的喊着“林子琪！快下来啊！”“女主角呢？”
林子琪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巨大的羞窘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慌乱和莫名悸动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将她淹没，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窗户！
“喂！你关窗干嘛？”陈璐不满地叫道，还想再推开。
“别开！”林子琪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促和慌乱，她背靠着冰凉的窗玻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颊烫得惊人，她不敢看陈璐，也不敢再往楼下看一眼，巨大的窘迫感让她只想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突兀。
林子琪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沈跃东。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用力按下了接听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隔着听筒清晰地传来。
林子琪也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听到自己同样不稳的呼吸声，在听筒里和对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几秒钟的沉默，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看到了？”沈跃东的声音终于响起，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室外的寒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林子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内侧，尝到一点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嗯。”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喜欢吗？”
喜欢吗？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扫过林子琪最敏感的心弦。
巨大的羞窘、铺天盖地的悸动、还有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悄然融化的冰层……所有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哽咽的声音，喉咙里堵得发慌。
电话那头，沈跃东似乎听到了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呼吸明显一滞，带着点慌乱：“……喂？林子琪？”
林子琪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雪人……好丑。”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随即，林子琪清晰地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呼气声，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开，又像是……如释重负？紧接着，是沈跃东低沉的笑声，很短促，带着点尴尬，又似乎藏着一丝奇异的愉悦。
“是挺丑的。”他承认得倒是干脆，声音里那点紧张消失了，反而多了点轻松，“第一次堆……没什么经验。”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冬夜的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那你……下来看看？”
林子琪握着手机，指尖冰凉，脸颊却依旧滚烫，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窗户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又仿佛透过水汽看到了楼下那个在昏黄灯光里安静等待的、笨拙的雪人。
宿舍里陈璐和其他两个室友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好奇和无声的询问。
她沉默了几秒，电话那头也安静地等待着，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在两人之间流淌。
然后，林子琪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室友们探究的目光，她没有挂断电话，只是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另一只手飞快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厚外套，胡乱地套在身上，动作有些急，拉链都拉歪了，她又弯腰从床下拽出自己的旧棉靴。
“等着。”她对着电话那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说了两个字，说完，她没再理会宿舍里其他人惊愕的目光，攥着手机，拉开门，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宿舍。
楼前的空地上，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好奇的女生还远远站着，指指点点，昏黄的门灯光晕下，那个歪鼻子斜眼、胸前挂着硬纸板的雪人，孤零零地立在薄薄一层新雪上，雪花还在无声地飘落，落在雪人圆滚滚的脑袋和肩膀上。
而在雪人旁边，站着一个人。沈跃东。
当林子琪喘着气出现在门口台阶上时，他的目光瞬间就捕捉到了她，隔着飘落的细雪和昏黄的光线，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光晕里无声飘落，沾湿了她的睫毛和额发，一种奇异的、巨大的安静笼罩了这片小小的空地，仿佛所有的声音——风声、雪落声、远处隐约的人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她攥着口袋里依旧发烫的手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台阶，棉靴踩在刚积起的薄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沈跃东看着她走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的嘴角似乎很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在飘落的雪花里转瞬即逝。
林子琪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冰冷的空气里，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被风雪浸染过的清冽气息，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个滑稽又笨拙的雪人身上，看着雪人胸前那块写着“林子琪，圣诞快乐”的硬纸板，雪花落在纸板上，迅速融化成深色的水渍。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沈跃东脸上，他的睫毛上也沾了细小的雪粒，在灯光下微微闪烁，雪花无声地落在两人之间，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