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余烬冷，隔墙语意深
窗外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满地银白与空气中残留的硫磺味儿。隔壁李家小院的灯火也黯淡了几分，人影晃动，显然是在收拾烟火后的狼藉。
四号院里，小鱼重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堂屋内，吕树在符华姐姐沉静的目光引导下，渐渐抚平了因李叔那异常目光而掀起的波澜，重新专注于笔下的“安”字。一呼一吸间，少女的心神缓慢沉淀，手腕愈发沉稳。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边。
李家堂屋烟气还未散尽，带着火燎的呛人味道。李婶正弯腰费力地清扫着地上五颜六色的烟花碎筒和散落的火星灰烬，嘴里还不忘心疼地嘟囔：“哎呀这火，小心燎着木头……这一通放的，动静比响动大！”桌上杯盘狼藉，残留着年夜饭的油渍。
李叔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堂屋门洞开的矮院，正静静站在那扇正对着四号院方向的里屋门口，仿佛在透门缝凝视着那边刚刚归于寂静的黑暗。月光勾勒出他沉默而紧绷的轮廓。他刚才的目光，那穿透喧闹与夜色的冰冷探查，似乎并未随着烟火的消逝而收回。
李婶忙完了一转身，就看到自家男人这幅深沉得能拧出水来的样子，那压抑的气氛让她心头无名火起。她一把将扫帚靠墙戳住，叉着腰，压低了声音，却带着明显的火气和责备：
“老李！你这又摆什么阎王脸呢！大过年的，给谁脸色看？！”
李叔身形微顿，没有回头，只从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反应更让李婶来气。
“刚才你看隔壁那眼神，当我不瞎啊？”李婶几步走到他旁边，伸手拧了他胳膊一把，力道不轻，“盯着人家符华丫头瞧什么？人家惹你了？！大年夜放烟火，热闹喜庆，你这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瞧瞧你把吕树丫头吓得，刚才隔壁窗边那小脸，煞白！有你这么当邻居的吗！”
李叔这才缓缓转过头来。月光和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交错着落在他布满风霜和横肉的脸上，那双平日显得沉默乃至麻木的眼睛，此刻却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丝毫节日的暖意。他看着自家婆娘因为生气涨红的脸，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带着一种与节日喜庆格格不入的凝重：
“……老早就想跟你说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隔壁突然多出来的那个符华……太怪。”
“怪？哪里怪了？”李婶愣了一下，随即反驳，“多好一姑娘！能干，性子稳，待那两个丫头掏心掏肺的好！人家落难被捡回来，这不是缘分吗？”
“就是太稳！太沉！”李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地底闷雷，“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姑娘，无亲无故，背景成谜。那气质，那眼神……我告诉你，那不是寻常姑娘家该有的！你看她教吕树写字站桩，那股劲儿……像庙里的泥胎菩萨，没点烟火气！还有她熬的那药，那味道……绝不是普通温补的玩意儿！”
“那又怎样？”李婶毫不退让，“人家有本事！这乱糟糟的年月，有点安身立命的手艺怎么了？吕树丫头和小鱼跟着她，脸色都好了，日子也有盼头了，这不比什么都强？人家碍着你什么了？就算……就算上面真让你查点啥，”李婶的声音透着无奈和心疼，“那俩孩子容易吗？吕树丫头早早就担着担子，小鱼那么小就没了爹妈，好容易符华来了，像个真正的家人一样疼她们，这才有点家的样子……”
李婶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老李啊，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可过年！就过个安生年成不成？孩子的心伤不得！隔壁现在好不容易有的那点暖和气儿，咱不能这样硬生生戳破了！非要查，不能等年后？不能……柔和点？”
屋外，四号院里。
符华姐姐站在窗边，目光似乎穿过低矮的院墙和无形的阻隔，静静落在李家那扇紧闭的里屋门扉上。吕树全神贯注，笔下的“安”字已经写到了第三遍，明显更为方正平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镇定力量。
月光清冷地照着隔邻紧闭的门窗，也照着四号院窗前沉静的身影。
李家屋内。
李叔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婶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再次发出一个沉闷而短促的“嗯”。
这声“嗯”，比方才更重，更沉，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意味：有对妻子情绪的无奈妥协，有对自己职责的坚持，更有一股难以释怀的深沉疑虑和……某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预判。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转身，避开李婶依旧带着怒气的目光，一步踏进了他独自一人的里屋，顺手带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一个世界。
李婶看着紧闭的房门，又气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这死犟牛脾气！”终究还是弯腰重新拿起扫帚，清理着满地冰冷的烟花余烬，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疲惫和忧虑。
一堵薄薄的院墙，隔开了两家小小的天地。
一边，是墨香未散、心绪渐安的安宁守岁。
另一边，是烟火余烬里沉淀下的疑云与沉重。
符华姐姐的目光缓缓从李家紧闭的门扉收回，落回灯下专注练字的少女身上。她轻轻走到吕树身后，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轻轻点在少女紧绷的手腕内侧的某个穴位。
“笔劲过沉，易乏。松而不懈，沉而能活。”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某种抚慰心神的力量，如同月下的清泉。
吕树手腕本能地一松，笔锋随之灵动自然了许多。
新年的第一缕晨光，正悄然在地平线酝酿。
而这一夜沉淀下的，有安宁的墨迹，也有邻舍门缝后那双深沉眸子里酝酿的未知冰霜。年后将如何，无人知晓。但此刻的灯火下，符华姐姐守护的，正是这风雪人间里，好不容易暖起来的一点心光。
窗角，一粒猩红的梅苞在月光与雪色的映衬下，如同凝固的血珠，又似未燃的火种，在寒冷的夜色里沉默地等待着。
新岁伊始，这方小小院落里积蓄的安宁、希望、深藏的戒备与难言的温情，如同未干的墨迹，等待着时光继续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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