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温雪燕身子越来越沉,呼吸也愈发细弱,龙达夫只觉后背衣衫先是被雨水打透,后来又渐渐被一种温热黏腻的液体浸透。
是她的血,还是自己的汗,又或是她强忍痛楚时落下的泪?这风雨飘摇的夜里,谁也分不清了。
两人此刻正陷在一片荒山野林里,周遭古木参天,虬枝盘错,浓密的枝叶遮得星月无光。
四周静得只闻虫鸣兽吼。
这究竟是何处地界?龙达夫心中也是茫然。来时只顾奔逃,早已辨不清东西南北,只知越过高山,穿过深谷
雾气大得很,茫茫一片,五步之外便瞧不清事物。
他们在林中兜兜转转,脚下路径早已没了踪迹,龙达夫背着温雪燕,只觉脚下浮乱,忽地“哎哟”一声,竟是踏空了步子。
温雪燕惊呼未毕,两人已如疾风中的败叶般坠了下去...
下落之势急如奔马,耳边风声狂啸,龙达夫急忙将温雪燕护在怀中,运起全身内力护住要害,只听“砰砰砰”声响,撞断了数根枯枝,终究是摔在一片软土上,虽跌得七荤八素,却侥幸未受致命重伤。
地面干干爽爽的。
两人又走了许久,竟发现了一条路。
龙达夫挣扎着扶树坐起,只觉周遭豁然开朗!
原来,这山崖下竟是另一番天地,雾气半点也无,月光如水,洒在一片平整的乱石地上。
两人歇了半响,龙达夫扶着温雪燕,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两个时辰。
正觉前路茫茫,连夜风都带着难耐的滞涩,温雪燕忽地抬了抬下巴:“那边…好像有路径?”
龙达夫心头一动,忙顺着她目光望去,果见前方乱石丛中,竟隐隐嵌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被树枝半掩着。
那小径上爬满了暗绿青苔,厚得似要将石子缝隙填满,踩上去滑溜异常。
石面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手往旁一扶,指头都能触到沁骨的湿滑,整个人站在上面,竟如踏在凝固的油上一般,稍不留神便要趔趄。
龙达夫先扶着温雪燕试了两步,脚下猛地一滑,若非他反应快,两人险些得滚下旁边的深沟。
“这般滑法,如何走得动?”温雪燕靠在龙达夫背上,气息越发急促,连说话都带着喘,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龙达夫皱眉沉吟,俯身看了看那些青苔,又摸了摸石壁,忽地解下腰间的粗布腰带,一头系在自己腕上,另一头牢牢缠在温雪燕手上,沉声道:“姑娘勿忧,我在前头探路,你紧跟着,脚下踩稳了石缝处,那里青苔少些。”
这段青苔小径瞧着不过丈许长短,实则蜿蜿蜒蜒缠在山壁间,走起来竟足有里许远近。
更奇的是路径两侧尽是斧劈般的滑壁,光溜溜的连半点石棱都寻不见,便是想攀着借力施展轻功,也无从下手。
龙达夫试着提气纵跃,哪知脚下刚一使力,那层青苔便似抹了油般滑溜无比。丹田真气才聚起一两分,竟如踩在蓬松的棉花上,虚虚浮浮无处着力。
他喉头闷哼一声,身子猛地一晃,若非及时伸手按在湿滑的山壁上,险些便栽进侧边的险涧里。
他心中暗叫惭愧,自己这身精妙绝伦的轻功,此刻遇上这等古怪路径,竟半分也施展不开。纵是咬着牙勉强跃起,落地时脚跟稍没稳住便要打滑,反倒不如一步一挪、脚踏实地来得稳妥。
他思忖已定,便敛了真气,一步一挪地往前蹭。足尖如蜻蜓点水般在青苔石上轻轻一点,试探着踩实了,才敢挪动下一步。有时脚下猛地一滑,他便顺势腰身一拧,臂膀如铁鞭般往旁一甩,借着山壁那丝微不可察的反力,硬生生将踉跄的身形稳住,额角已沁出层薄汗。
温雪燕更是步步惊心,只觉每一步都像踩在悬空的刀尖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多次脚下青苔一滑,她身子猛地往侧边倾去,都被龙达夫及时腾出一手,硬生生将那股失衡的力道拽了回来。
腰带勒得她微微发疼,却也让悬到喉头的心跳稍稍落定。
这般踉跄前行,走走停停,又挨了一个时辰。
二人衣衫早被冷汗热汗浸透,黏在身上好不难受,手掌、膝头被碎石尖棱磨得血肉模糊,总算挪过那段滑不留足的青苔险径。
龙达夫方要扶温雪燕暂歇,忽觉眼前一亮。
只见前路两侧,赫然挺立着百数十株桃树,恰逢花期,满树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宛如绚烂云霞铺满眼帘,竟教这荒山野岭凭空添了数分旖旎风光。
“这…”龙达夫一怔,只道是连番奔逃、心神恍惚间生出的幻象,正待揉眼细看,忽听得左首林深处“叮叮当当”几声脆响,金铁交鸣之声清晰入耳,绝非幻听。
他心头一凛,方将温雪燕护在身后,便见一道灰影如鬼魅般踏枝而来,足尖在桃枝上轻轻一点,身形已飘落在地,不是别人,正是那千毒尊者。
“好一对鸳鸯侠侣,竟能逃出丹徒,还寻得这般好去处…”千毒尊者阴恻恻地抚掌狞笑,眼中绿光灼灼闪动,“只可惜,今夜便要做我这‘化骨散’下的屈死鬼了!”话音未落,他袖底陡地射出一股幽紫瘴气,腥臭扑鼻而来,似长鞭般卷向二人面门。
龙达夫不及细思,霍地咬牙,横剑护在身前,一招“英华乍现”,剑脊斜斜一挑,正待荡开那弥漫的瘴气,眼角余光却瞥见温雪燕唇边已沁出一缕黑血。
他心头似被钢钩狠剜,这毒尊的手段,果然阴狠至极!
剑招尚未递出,温雪燕已霍地喷出一口鲜血,软软瘫倒在地。
龙达夫这才惊觉,千毒尊者方才看似攻向自己的掌风,竟早借着瘴气掩护,悄无声息地穿透剑气,重重印在了她心口,已然震碎了她的心脉。
“姑娘!”龙达夫目眦欲裂,剑随身走,一招“英落纷扬”,直向千毒尊者心口刺去。
两人剑掌相搏,转瞬斗过二十回合,他右臂忽觉一阵麻痒,顷刻间便蔓延至肩,半边身子竟似有无数毒虫钻噬,再也使不出力气,显是中了对方暗藏的毒招。
恰在此时,四周林中蓦地传来四声低喝,淮阴四杰并肩跃出,脚步错动之际,已然布下“四门刀阵”。
四柄长刀起落交织,刀光如白虹贯日,转瞬间结作一张密不透风的刀网,层层相叠朝他缠逼而来。
他后背抵着桃树,望着阵外渐渐聚拢的黑影,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上。
温雪燕不知何时勉力撑起身子,以断剑在地上划道:“撑住…我引开他们…”龙达夫心头火燎,厉声道:“姑娘,休得胡来!”声音里裹着说不出的焦灼,他早不顾右臂麻痹,猛提真气掠身而上。
危在旦夕之际,云端陡地泼下一道血影!
血罗刹指尖弹出一团红雾,转瞬间便将淮阴四杰裹住,惨叫声未绝,四人已化作一滩滩腥臭血水。
千毒尊者骇然后退,脸色剧变,颤声道:“你…你可是万花阵主?”
“无名鼠辈,也配问老身姓名?”血罗刹扬手一挥,掌风过处,只听“咔嚓”连声,千毒尊者胸骨尽碎,如败絮般倒飞出去,撞断了五株桃树,方始落地。
龙达夫虽疑其居心叵测,怎奈温雪燕生死悬于一线,不得不躬身谢道:“承蒙前辈援手,晚辈感激不尽!”
血罗刹斜睨温雪燕一眼,忽而嗤笑一声:“她心脉已毁,三日内若无解药,便要魂归黄泉了。”
龙达夫膝骨重重磕在地上,朗声道:“前辈但有所命,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前辈救她性命!”血罗刹随手抛来一只玉瓶,道:“瓶中两颗丹药,一颗解你臂上之毒,一颗暂续她心脉之伤。”
温雪燕忽地伸手抓住他手腕,摇头欲阻,却被龙达夫轻轻按住了肩膀。
龙达夫不及转念,急将丹药纳于温雪燕唇间,自家亦吞了一颗。
不一会儿,丹田如遭火炭滚烧,一股邪热顺着经脉乱窜,直搅得他天旋地转,神智渐渐迷糊。
温雪燕在旁虚弱挣扎,想抬手推他,偏是四肢百骸软绵无力,只能眼睁睁瞧他身子扑来...
二人竟在桃林深处...
三日后,幽室里。
血罗刹自斟自饮着杯中苦酒,忽闻窗外“嗤”的一声轻响,似有衣袂划破夜气而来。
龙达夫提剑站定,双目赤红欲裂,厉声喝道:“前辈好狠手段!那丹药究竟是何毒物?”
血罗刹举杯冷笑,酒液在杯中晃出冷光:“化骨散不过蚀人肉身,老身这‘万灵丹’,却能勾魂摄魄,由得人摆布。小娃儿,你当老身是平白救人的菩萨?那洪涛老贼害了吾夫,当年烹他断掌下酒时,手段可比这毒烈百倍!你既受了吾的恩惠,便得依着老身的意思,助吾报这血海深仇…”
龙达夫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屈辱混着愤怒在胸中翻涌,直似要冲破喉咙。
他生平从未想过,一番救命之恩,到头来竟成了套在脖颈上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一想到温雪燕,龙达夫满腔怒火便如被冰水浇头,霎时化作一片无奈,沉声道:“在下与温姑娘清清白白,却遭你奸计所陷,平白蒙此羞辱!这般行径,也配称侠义二字?”
血罗刹猛地将酒杯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如星,厉声道:“清白?江湖路险,刀光剑影里,哪来什么清白可言!吾夫当年,也与你一般天真,总以为仁义能换太平…”
她忽而扬声惨笑,笑声凄厉如鬼哭枭啼,“他临终那刻,浑身筋骨寸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道老身为何成了这‘血罗刹’?皆因这吃人的世道,硬生生把良人逼成了恶鬼!”
龙达夫握剑的手微微一颤:“即便如此,前辈也不该用这等下作手段!”
血罗刹眼角忽地坠落三四滴泪,旋即狠狠拭去,厉声道:“倘不用此手段,你怎会甘为老身所用?洪涛党羽遍天下,若无舍命之士效力,焉能成事?”说着抛来一枚青色丹药,“此乃解药,可解你体内迷心之毒。至于那丫头…”声音渐低,带着一丝涩意,“是老身…老身对不住她。”
龙达夫望着那枚青丹,目光凝定不动,握剑的手却已渗出汗来。
他心中似有两个声音在厮杀:一边是受辱的愤懑,恨不得一剑挥去,了断这场纠缠。一边却念及温雪燕的安危,又想起血罗刹那番血泪之言,竟迟迟难决。
这片刻之间,心头起落,竟比适才一场恶斗更觉疲累。
龙达夫接过丹药,指头触到那冰凉的瓷瓶,却迟迟未拔开塞子,沉声道:“半年后状元堡寿宴,莫非便是那姓洪的行踪所在?”
血罗刹猛地抬眼,眼中精光一闪,先前的颓唐一扫而空,急声道:如此说来,你便愿助老身?
“在下虽不齿你这般手段,却念及你救温姑娘一命的情分。”
龙达夫手腕一振,长剑呛啷入鞘,沉声道:“待除此贼,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血罗刹纵声狂笑,笑声里裹着碎冰般的凄楚,拍案道:好!好个恩断义绝!待取下洪涛那厮首级,老身便在他灵前自戕,以谢今日算计之罪!
月过花梢,清辉遍洒。
龙达夫肩头落满霜华般的月光,挺剑转身,大步离去。
血罗刹独守高烛,那跳跃的烛火竟成了她唯一的伴。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案上一张泛黄画像,喃喃自语:“夫君,你在天有灵,可曾瞧见?这血海深仇…终究是要报的…”
镇江这地方,说起来可是块宝地。
临江靠水,扼着南北的咽喉,来往的官船、商船没日没夜地过,码头上的吆喝声能从天亮吵到天黑。
论景致,那更是没得挑。
金山寺就像搁在江心里的一朵花,寺里的塔直戳戳地立着,不管刮风下雨,老远就能瞧见。
焦山藏在水窝子里,树多林密,石头上刻满了字,懂行的人说那都是宝贝。
北固山最是威风,石头陡得跟刀子削过似的,上头的楼站得高,往那儿一站,大半个江面都能收进眼里,难怪古人说它是“天下第一江山”哩。
这儿的人也有意思,既有南边人的机灵,又带着点北边人的直爽。
历来的文人也爱往这儿跑,李白在这儿登过楼,苏东坡在船上写过诗,还有陆游,住这儿的时候天天琢磨着写诗。
那些诗句、墨字留在石头上、墙壁上,跟这儿的山山水水融在一块儿,倒让这地方更添了几分说不尽的味道。
进得城来,街面上挤得厉害,挑担的、推车的、赶驴的摩肩接踵,吆喝声、车轴声、孩子的哭闹声搅成一团...
再往前去,市集便嘈杂起来。
幌子上“天星楼”三个字被风吹得直晃。
但见酒肆内人声鼎沸,穿堂而过的风裹着醋香与酒香撞个满怀。
镇江人爱醋,连酒里都似掺了三分酸。
这镇江醋可是一绝,酸得醇厚,不管是拌面条还是蘸肉,少了它就像炒菜忘了放盐,浑身不得劲。
此刻,龙达夫一袭青衫,独坐于幽暗的角落。
忽有一阵风自檐下卷入,拂得他额前发丝微扬。
他抬眼一瞥,邻席“黄山三雁”的高谈阔论入耳时,手中酒盅正轻轻晃着。
那胖者倚窗而立,忽长叹一声:“洪堡主诞辰将至,眼前街巷佩剑如林,当真是盛极一时啊!”
话音未落,瘦者猛地拍案而起,震得酒碗叮当乱响,声如黄钟道:“状元堡威震江南,洪公武功早登峰造极,武林一统不过指日可待!吾辈此番拜寿,亦盼能列入门墙。此剑虽非神兵,却伴我南征北讨,历经百战。倘此番不得洪公青睐,怕是唯有解甲归田,抱儿弄女去了!”
胖者闻言,哂笑一声:“若不是风雨阻行,在下本欲往访血旗门…”言未毕,瘦者陡然瞪眼怒斥:“糊涂!血旗门行事阴诡狠辣,岂是我等可栖身之处?”言罢,“黄山三雁”便低头密议贺礼...
龙达夫听闻“血旗门”三字,心中不由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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