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落地声、夜枭振翅声,乃至十里外溪流奔涌的潺潺声,皆在他感知范围之内,心中暗忖:江湖途险,风波不断。爹爹若还在,瞧着我此刻光景,会不会抚须笑叹“这小子,总算有些长进了”?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龙达夫徐徐将双目睁开,眸中精光一闪。衣衫上凝结的夜露,簌簌滴落,却掩不住周身散发的凛冽剑意。
他长身而起,翻身上马,抖缰扬尘,骏马扬颈长嘶一声,往总坛方向疾驰而去。
这四十里路,前半程尚平缓,穿林过溪可见山民猎径。
后半程渐险,崖壁收紧,风裹山岩腥气。
行至二十余里处,晨雾未散。
朦胧间林子里忽起窸窣声响,十数喽啰自树后转出。
为首汪宁长剑寒光凛凛,冷笑道:哪来的狂徒,敢闯金豹堂地界,活的不耐烦了?
龙达夫勒马站定,抱拳朗声道:阁下助纣为虐,金豹堂烧杀抢掠,罪恶滔天,在下今日便要替天行道!怒从心起:这些爪牙鱼肉百姓,不知造下多少杀孽,今日一并清算!汪宁旋身暴喝,长剑急挽五朵剑花,一招“青蛇吐信”,直取面门要害。
喽啰们纷纷掣出兵器,将他围得严严实实。
龙达夫不慌不忙,呛啷拔剑,一招“英风破云”荡开重围,只见那剑尖所指之处,如摧枯拉朽般破敌,众人兵刃甫一相触,便卷刃断折。
转瞬之间,林中惨呼四起,喽啰或倒或伤。汪宁瞧出势头不对,转身想逃,龙达夫眼中厉色陡然加剧:哪里逃?速来受死!”脚尖轻点马背,施展开轻身功夫,掌中石子凝聚内力掷出。
啊的一声惨叫,石子正中后心,汪宁栽倒在地,抽搐数下,终究没了声息。
龙达夫勒马稍歇,望了眼前路:剩下的十多里已是落霞岭主峰地界。
他不复停留,调转马头,便策马直趋而去。
那主峰拔地参天,峰顶如被巨斧削过,平平展展一块阔地。群岩环拱,皆作俯首之姿,崖壁陡直如镜,光秃秃寸草不生。
遥见坛前幡旗猎猎,刀枪如林,密密矗立,数十名喽啰分列左右,皆作凶神恶煞之状,心头暗忖:此辈横行江湖久矣,今日必当清剿殆尽。正中央坐一黑衣老人,白发似银练披垂肩头,目似僵蝮,眸含冰屑之凛,眼前这人,正是金豹堂堂主陆天绝。
龙达夫遥见其貌,忆及途中所见百姓遭劫之惨状,怒火暗炽于胸,按剑之手微颤,心中骂道:“老贼害民无数,今日在下便以手中长剑,行那替天行道之事!”
陆天绝忽地抬眼望向他,目光阴沉,桀桀怪笑,声如破锣划破长空:小辈,你是何方来路,杀老夫麾下众多好手,倒是胆大包天!
龙达夫凛然朗声道:吾是奉天罚恶之人,尔等罪孽深重,今日难逃一死!”言罢,唰地一声拔剑出鞘,坛前旌旗被剑光一映,竟似敷霜般煞白。
陆天绝不屑多言,双掌倏尔交叠,一出手便是毕生绝学“青毒掌”。
弹指之间,掌影如漫天蝶舞掠空,氤氲青气,缭绕周身,青气扫过之处,枝头嫩叶刹那间蜷作黑炭,生机断绝只在呼吸之间。
龙达夫剑尖疾颤,抖出簇簇剑花,凭一套“飞英剑法”严密护住周身要害。
他暗自心惊:此毒掌阴寒无比,稍有不慎便经脉尽断,唯有寻其换气破绽,方能以快制敌。
二人甫一拆招,便露不相伯仲之姿。
陆天绝掌力雄浑,每一击出,腥风便直扑当面。龙达夫剑势险绝,专盯破绽猛攻。
激战正酣,陆天绝忽发一声长啸,一招阎罗探爪,掌势如排山倒海般铺天盖地压来。
龙达夫心中一凛:好个老匹夫,果然藏着阴毒杀招!当下剑换左手,右手剑诀疾似流电,调动丹田真气,大喝一声,一招英魂凝霜,森森剑气破风而来,不偏不倚取中宫之位,锋芒直逼咽喉。
陆天绝万没料到对方变招如此奇诡,仓促扬掌相抗,只听嗤的一声,剑锋刺破衣袖,将皮肉划出道浅浅伤口。
吃痛之际,他身形急退数步,龙达夫岂会错失良机?借势追击,剑影连环翻飞,一招英华乍现,如星沉月坠,连绵无断。
一道寒光闪过,陆天绝惨叫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余下喽啰见堂主伏诛,一同跪倒,连连叩首乞命。
龙达夫冷眼扫视众人,沉声道:今日且饶尔等性命,若再为非作歹,必斩不赦!言罢,手腕一旋,长剑稳稳入鞘,身影迎着初升朝阳,昂首阔步,渐去渐远。
血旗门总坛深处,金超白脸色铁青似冰,霍然抓起玉盏,狠命往地下摔去,清脆碎裂声响起,玉盏应声粉碎。
“即刻传召‘夺命三使’,不得有误!”那一声怒喝,震得瓦檐皆颤,“传信各分舵,见得此子,定要就地格杀,绝不可再让其逃脱!”
但看夜色笼罩下,十余匹快马猝然从总坛内疾驰而出,铁蹄踏破三更夜色的寂静。
一转眼的功夫,各分舵信鸽纷纷冲天而起,划破夜幕。那张缉拿画像之上,朱砂斑斑,犹如凝血,触目之下令人心生惧意。
午后日头斜斜西挂,龙达夫出得落霞岭,顺着蜿蜒山道下行。
岭上的风还带着四五分峭寒,约莫走了十来里地,那片山坳里的郁勃之气才淡了些。
忽听得前方有水声,初时如玉弦轻捻,细弱难辨,行得再近些,那声音便渐渐宏阔起来。
他勒住坐骑,顺着声响转过一片酸枣林。
那林子生得甚密,枝桠间挂满了紫红酸枣,刺得人须侧着身子方能通过。
甫一转出林外,眼前陡地一亮,只见一湖碧水横陈于前,波平如镜,正是练湖。
这湖来得不早不晚,恰在岭路将尽未尽之际。
湖面被晒得温煦,水光里漾着金红。
岸边老柳垂丝,条条拂水,柳荫下泊着十数只小渔船,船板上晒着半干的渔网。
他眯眼望去,湖心有白帆疏疏,缓缓移动,宛如燕影掠波,衬得那湖面愈发显得空阔无际。
这十来里路,似是特意为这湖景铺垫,待得人将岭上的恶战抛在脑后,正想舒口气时,这汪水色便撞了过来,直教人觉得,这天地造化,原是最会安排的。
龙达夫别了练湖,顺着湖岸往丹徒城方向行去。
起初尚有平路可走,水光帆影渐远后,道旁林木愈发茂密,山路也渐渐险了起来。
正行间,天时骤变。
方才还亮堂的日头被乌云吞了去,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转瞬便成了瓢泼之势。
山道本就泥泞,经这暴雨一浇,更是湿滑难行,马蹄踏处尽是深洼,泥浆飞溅得满身都是。
他勒马躲进一片老林,只见浓荫如盖的树冠遮不住倾盆雨势,枝叶间漏下的雨线织成白茫茫一片。
忽听得右前方林深处,隐隐传来断续的啜泣声
龙达夫心生警意,勒马的动作带着一点儿狠厉。
这荒郊野岭突现啜泣声,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处。可当恻隐之心如荒草蔓延,他终究无法放任不管。
拨开藤蔓,那白衣女子半个身子陷在浑浊泥潭里,玉簪上血迹殷然,散乱长发遮了大半脸面,只剩一双眸子在乱发后幽幽望着,虽染了泥污,那身白衣却仍如雪般刺目,衬得周遭泥沼愈发污秽不堪。
温雪燕气息微弱,勉力抬眼,乌紫的手指犹自死死攥着那柄断剑:“快走...快走...这是冻脉之毒,我快要...死了...”
龙达夫凝目望着她,那张脸苍白得竟如宣纸似的,半点血色也无,只唇上还残留着一丝将褪未褪的青紫。
往事如潮般涌上龙达夫的心头。
曾记那时,他亦这般无助地卧于血泊之中,浑身动弹不得,只余下等死的绝望。正是令狐琪那只伸出的手,如暗夜里的一道光,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回,彻底改写了他后半生的路。
此刻这女子眉宇间凝着的绝望,竟与当年血泊中那个自己,一模一样。
他忙解下身上黑裘衣,俯身为她披上。
温雪燕睫毛微微一颤,那触感似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三年前被仇家追得走投无路,寒夜里缩在破庙角落时,也曾有个人这般将带着体温的衣衫裹住她发抖的肩,那点温存,竟与此刻如出一辙。
龙达夫运功查探之际,指尖刚搭上她腕脉,便觉一股刺骨寒意直透过来,如坠寒渊。
温雪燕陡地攥住他衣袖,指梢抖得厉害,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划着字,力道忽轻忽重:“别...别碰我...你...你快走...”话音未落,喉间呛出的血沫已溅红了他的虎口。
龙达夫心头猛地一颤,不及细想,已俯身将她整个人儿揽入怀中,沉声道:“既教我遇上,便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当年若无人带我走出鬼门关,世上早已没了姓龙的这号人物!”
天边陡然炸响一声惊雷,一道惨白闪电如利剑般劈开夜幕,霎时间,周遭草木、泥沼、两人身影,俱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连他怀中女子细颤的睫毛,都瞧得一清二楚。
雨幕之中,数道黑影携剑突袭,凌厉剑影与龙达夫仓促催起的真气相击,霎时溅起漫天水花。
战马猛地人立而起,前蹄高扬,在雨幕中划出一道残影,一声凄厉嘶鸣尚未断绝,已被一道黑影挺剑贯穿咽喉。
滚烫的血箭喷溅而出,溅得龙达夫后背一片温热黏腻。
他双臂收得更紧,将怀中那具渐渐冷透的身躯箍得死紧,心口像是被巨石堵住一般,闷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每一次微不可闻的呼吸,都像一把钝刀,从她身上剐走一分生气,也在他心上划下一道血痕。
龙达夫保护着温雪燕,一路忍饥受寒,挨到夜色渐深时才进了丹徒城。他拣了家门面狭小的客栈落脚,将人小心安置在里间床上,掖好被角,这才退到房外。
里间传来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却始终未曾松开,一双眼在昏暗中仍亮得惊人,警惕着周遭任何一丝异动。
夜愈沉了,巷子里的动静也渐渐歇了,只剩下风卷着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
忽闻院墙外“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碰落了瓦片,声息极微,偏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竟如铁器相击般格外刺耳!
龙达夫眉头一挑,身子尚未站起,房门已被一股巨力撞得砰然碎裂,只见数道黑影裹着夜寒猛扑进来,兵刃在昏暗中泛着冷森森的光。
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形未动,已借着反力将身前桌椅尽数掀翻,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寒光陡现,冷声道:“要动她性命,先问问我手中这柄剑。”
“不知死活的小子!识相就滚开,少管闲事!否则大爷今日便连你这碍事的一并料理了,教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鼠辈,找死!”龙达夫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欺近,长剑已嗡鸣出鞘,一招“英华乍现”,一道冷光直劈而去。黑影手中兵刃急架,两锋相击,“锵”的一声脆响,在狭小的屋子里溅起一串火星。
龙达夫剑招陡转,一招“英絮渡浪”,方才还裹着三分凛冽杀气的剑尖,此刻竟似春风拂柳般轻软,只在众黑影的手腕、肩头一带游走,不沾半点血腥,却招招封死对方的攻势。
剑光如流萤穿隙,一招“英风破云”,堪堪贴着对方要害寸许掠过,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黑影们手中兵刃接连坠地。
众人手腕或肩头各添一道细细的血口,血珠刚沁出来,便痛得龇牙咧嘴,却竟无一人伤及性命。
领头那黑影又惊又怒,捂着淌血的右臂厉声喝问:“你…你这到底是何意?”尾音尚未落地,龙达夫已欺近身侧,屈指在他胁下“软麻穴”一点。那黑影“哎哟”一声痛呼,身子一软便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其余人见头目顷刻间受制,个个面面相觑,哪里还敢上前。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终是没了丝毫底气,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踉跄着逃向巷外,连地上的兵刃都顾不上拾。
龙达夫收剑回鞘,目光扫过满地翻倒的桌椅、散落的兵刃与点点血迹,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蹙,旋即转身,轻轻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温雪燕仍在半迷半醒间,眼睫轻颤着似睁未睁。
龙达夫俯身,小心翼翼将她轻轻抱起,动作稳如磐石,生怕稍重便惊扰了她。
他望着怀中苍白的面容,低叹一声:“姑娘,多有得罪,这地方是万万留不得了。”
夜风凛冽如刀,积雪将枯枝压得似要折断。
龙达夫背着温雪燕在雨夜里狂奔,足尖踏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
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他颈侧,发丝被雨水浸得透湿,像细小的冰线缠在颈间。
“放我...放我下来...”温雪燕的气息细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力气,手指却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放,“你走吧...这毒发作时...定会连累你...”
龙达夫正疾行的脚步猛地顿住,转身将她牢牢抵在冰冷的树干上,双手按在她肩侧,目光如炬般凝视着她黯淡失神的双眼,沉声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在下既已伸手,便没半途抽身的道理。你若当真毒发,我一剑结果了你,再自绝于此,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总好过让你孤零零地…”
话未说完,他忙抬手抹去她嘴角的血迹,随即俯身将她重新背起,足尖一点,身影已再度没入无边无际的茫茫雨幕,只留下树干上被她身体压出的一道浅痕,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这一路奔得不知有多久,只觉身后敌人的呼喝声渐渐远了,丹徒城的灯火更是连影子也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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