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婉儿的忧虑,红尘的锚
范闲。
殴打郭保坤。
言官弹劾。
薄薄的信纸,在他手中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这几个名字,这几件事,串联在一起,便是一场即将在京都朝堂之上,掀起的风暴。
而他的两位好皇兄,正是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
棋局,已经开始了。
他,李承道,这个最不该入局的人,却被困在这座破败的宫殿里,扮演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废物。
身侧,太医院院判张谦那看似昏昏欲睡,实则警惕无比的目光,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捆缚着他的一举一动。
任何一丝情绪的泄露。
任何一点对外界事物的兴趣。
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李承道松开手,任由那封信,从颤抖的指尖,滑落在锦被之上。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紊乱。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咳……咳咳……”
那声音,嘶哑,破败,充满了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张谦无声无息地转过身。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李承道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了那封信上。
没有探究。
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殿下,节哀顺变,还需静养。”
张谦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承道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双黯淡无光的,死灰色的眸子。
“张……张院判……”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是枯叶在地面上,无力地摩擦。
“我……我想见……婉儿。”
这个请求,突兀地,回响在死寂的寝殿之内。
张谦的眼皮,微微垂下,遮住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精明算计。
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
想见自己的未婚妻。
合情合理。
人之常情。
这同样也是,他彻底放弃挣扎,彻底丧失威胁的,最终证明。
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是不会再有任何心思去算计什么的。
他只会,寻求最后的,慰藉。
“郡主身份尊贵,探病之事,恐有不便。”
张谦的拒绝,委婉,却不容置疑。
李承道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
一缕暗红色的,近乎发黑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淌下。
“求你……就说……我快不行了。”
他那双已经看不到任何神采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绝望的,最后的恳求。
“我想……再见她一面。”
张谦看着那缕黑血,看着这个生命之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下去的少年。
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老臣,会代为通传。”
一个垂死皇子的请求,终究还是一个皇子的请求。
更何况,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请求。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六皇子病危,欲见林郡主最后一面的消息,如同一阵阴冷的风,迅速传遍了宫城。
很快。
一阵急促的,属于女子的脚步声,在清冷的宫道上响起。
林婉儿来了。
她那张一向温柔恬静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惊惶与焦急。
手中,还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身后的侍女,同样是满脸仓惶。
高远如一尊铁塔,守在殿外,面沉如水,眼中是化不开的悲恸。
婉儿看到从殿内走出的张谦,娇躯一晃,险些摔倒。
“张院判,他……承道他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张谦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悲悯。
“郡主,殿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想见您。”
张谦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锐利如刀。
“单独见您。”
单独。
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婉儿的心上。
她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这是……临终遗言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头,嘴唇被咬得发白。
张谦侧过身,让开了道路。
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和高远一起,守在了门外,那双耳朵,却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殿内的一切声响。
如同一位,死亡的,守门人。
婉儿推开门,走了进去。
寝殿内,光线昏暗。
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药味与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床上,躺着李承道。
他太安静了。
也太苍白了。
那张脸上,看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是一种属于玉石的,毫无生机的惨白。
他的胸口,几乎没有任何起伏。
这哪里还是那个虽然沉默,却眼神清亮的少年。
这分明是一具,即将冰冷的,尸体。
婉“哇”的一声,再也忍不住。
所有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承道……”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烫地,汹涌地,滑落。
她扑到床边,在那冰冷的地面上,跪了下来。
她伸出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最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好冷。
一种刺骨的,仿佛能把人灵魂都冻住的,冰冷。
“你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哭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呜咽。
眼泪,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她的悲伤,是那么的真实。
她的绝望,是那么的纯粹。
这股浓烈的情绪,透过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撞进了李承道的心里。
他那颗被万年孤寂,打磨得坚若磐石的道心,在这一刻,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一道裂纹,悄然出现。
一丝暖流,顺着那道裂纹,渗透了进去。
是愧疚。
是心疼。
是一种,与眼前这个女孩,与这个红尘俗世,斩不断的,联系。
这不是修行的瑕疵。
这是锚。
是防止他,彻底化作无情无欲的,高天神明的,红尘之锚。
他还是李承道。
而眼前这个,是他的婉儿。
他不能说出真相。
真相,只会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他,可以抚平她的伤痛。
他依旧双眼紧闭,呼吸微弱,维持着那副濒死的假象。
可在丹田气海深处。
那滴滴溜溜旋转的金色道基,轻轻一颤。
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百倍的法力,被精准地剥离出来。
它不再是之前那般霸道。
而是一股,带着他自身神魂烙印的,温润的,柔和的暖流。
他以神识,御使着这丝法力。
金色的暖流,顺着他的经脉,流淌过手臂,抵达掌心。
无声无息地。
从他冰冷的皮肤,渡入了婉儿那只颤抖的,温暖的小手里。
这股力量,不能疗伤。
却能,安神。
如同冬日里最温暖的那一缕阳光,悄然融化着她心中的,恐惧与冰霜。
婉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停歇。
变成了,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她心中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被一种莫名的,温暖的力量,轻轻抚平。
悲伤依旧。
但绝望的利刃,却不再那么锋利。
她看着李承道那张“安详”的睡颜,只当这是他回光返照,带给自己的,最后的宁静。
她握紧了他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他一些。
“承道,”她低声开口,声音虽然沙哑,却稳定了许多。
“我信里说的……范闲的事……”
她需要倾诉,需要将心中的恐惧,告诉这个她唯一信任的人。
“是真的。言官们闹得很凶,可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郭保坤。”
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目光不安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我听说了……是太子。”
“还有,二皇子。”
“他们都在利用这件事,对付范闲,对付……我爹爹。”
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忧虑。
“范闲……他很聪明,可他不懂朝堂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太直接,也太骄傲了。他们给他设了套,我好怕……好怕他会一头撞进去。”
“他要是出事了,内库……我娘留下的内库,就完了。”
她说的,是朝堂争斗,是阴谋诡计。
可李承道听到的,全是她的,恐惧。
为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恐惧。
为她的家人恐惧。
他依旧沉默着,一动不动。
可在他那紧闭的眼帘之下,一抹比剑锋还要锐利的精光,一闪而逝。
太子。
二皇子。
范闲。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朝堂倾轧。
这是一场,命运的,交汇。
一个,关键的,剧情节点。
一个,绝佳的,“见证”时机。
棋子,已经就位。
棋局,已经开始。
而他这个“将死”的皇子,刚刚被递上了一张,入局的,请柬。
他的心,如同一台冰冷的,精密的机器,疯狂运转。
计算着每一种可能。
推演着每一步计划。
如何,才能在张谦的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
如何,才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出现在风暴的中心?
他感受着婉儿手上的温度。
那份温暖,是他在这冰冷的算计中,唯一的,真实的锚点。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虚弱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
嘴唇,翕动着,吐出了两个字。
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怕……”
他的双眼,依旧紧闭。
他的呼吸,依旧微弱。
可在他灵魂的最深处,一场,只属于他自己的风暴,已然,开始酝酿。
猎杀,开始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