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中旬,卫城已有暑气暗涌。
大街小巷的杨柳,垂丝越过白墙。若浓若淡的茶叶清香,裹着江南水乡的潮气,穿街走巷,闲人蹲坐柳叶之下,享受春光最后的惬意。
沿着这条街巷走到头,拐角中间,便能看到气势惊人的茶商会。后院的芭蕉叶上,依稀可闻的微弱蝉鸣,扰得转静为闹。
唐清欢——此刻立在茶商会后院的茶库门口,微有被鸣叫声扰了心神。
在她来这里之前,茶商会德高望重的行首梅公,捋着花白的胡须,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过两日几个老友小聚,品品新到的几篓头采,这准备茶具的琐事,就烦劳你费心。”
他顿了顿,又沉着叮嘱道:“尤其那茶盏,记得选建窑的,乌金釉色衬茶汤,最是风雅。”
唐清欢立刻应下,心知肚明这是要考验她辨认茶具的本事。
当初幸好将她这行首位置转给梅公,这不,果然如她所料。茶商会内,只是凭了黄云轩的面子,无论她多努力,终归是看人情的面。
除了梅公,几位长老和着商户,认为她凭着太祖赐名的沁香酥饼和双色凝香,在坊间博了个‘花式茶娘’的戏称。与他们这些世代经营,讲究源流传承的顶级茶商眼里,终究是轻浮取巧,缺乏底蕴。
梅公受这场‘品茗茶会’,名为老友赏新,实为她一人的‘鸿门宴’,虽是虎穴考验,不过这暗地定是受黄云轩所托,给这些看不起她的傲慢户,堵嘴的机会罢了。
品茶......建盏是至关重要的。
她深知梅公雅好收藏,尤爱建盏,其库房中不乏名品。若是她家爹爹算是半个行家,这梅公就是专家。
她不敢怠慢,亲自来选。库房幽深,架阁林立,各式茶器琳琅满目,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茶香与木香。她小心翼翼,逐层查看,心跳得比平日快些。许是太紧张,取那件梅公常提及的心爱之物......一只釉色醇厚,卯毫纤毫毕现的束口盏时,指尖竟是一滑!
“叮——”一声清脆,恰似一道惊雷般,在她脚边炸开。
那珍贵的卯毫盏已摔作两半,安静的库房里,这声响刺得她耳膜生疼。她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了内衫。闯祸了.....而且是闯在了这紧要关头,摔了梅公的心头好。
一时之间,她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她强自镇定下来。心里惦念:懊恼无济于事,必须补救。她立刻想起卫城西边,有一家专营名贵茶具的铺子,掌柜姓赵,这人在茶具门路极广,或有办法。
她匆匆将碎片收好,也顾不上地上的凌乱,急急赶往赵掌柜的铺子。
唐清欢将自己身份告知赵掌柜,赵掌柜见她一脸焦急,又闻要寻上好的建盏,尤其是卯毫这类名品。
那赵掌柜不怀好意的转着眼珠,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唐小娘子真是来得巧了!正好前日到了一批建州那边的窑变珍品。你跟我过来瞧瞧.....”
他移走两步,将柜上的一只建盏取下,送捧到唐清欢面前,说道:“你看!这卯毫盏釉色流光溢彩,世间罕有...而且,这价格还合适。”
唐清欢接过一看,果然色彩绚丽,蓝紫金红交织变幻,在光线下耀人眼目,看着极是华丽夺目。
她询问赵掌柜价格:“这得多少银子一盏?”
“通常外面市价一组一千五百两,你是茶商会副行首,咱们打一次交道,以后常来光顾......就算你一组五百两?可好?”
唐清欢心里琢磨,这价格也确实比她预想的低不少。
此时,她见时辰不早了,正是心急如焚之际,差点就要点头应下,
幸得最后一丝理智牵绊。
她再次拿起一只建盏,手指在盏壁反复摩挲,那过于浮艳的釉色下,胎质似乎略显轻浮。
就在她犹豫不定时,一道闪光从脑中穿过,她想起梅公某次在茶商会闲谈时曾说:“赏建盏,先看形,再观釉,品味斑纹,最后上手掂量的是那份沉静气韵。窑变虽奇,然天成者少,人为者多,火气燥烈,失之内蕴,非上品。”
“赵掌柜,此物........可否让我带回一只细看半日?若梅公合意,必定全组买下。”她留了个心眼。
赵掌柜笑容微僵,旋即恢复:“自然,自然,副行首尽管拿去。”
她从腰间挑出五十两银子,作为取走建盏的押金,赵掌柜也就从沉色的面色转了笑意。
拿着那只花哨的盏,想着让谁教她辨认茶盏,心中丝丝不安,便急着折返茶库。
半晌之后,到了茶库想起梅公曾赞管理器物的哑伯,说他独具慧眼能识器辨真。
唐清欢踏入茶库内,此时哑伯正在擦拭博古架。她将那只窑变盏递上,又比划着摔碎的卯毫盏模样,脸上尽是焦灼恳求。
哑伯接过盏,只瞥了一眼,眉头便蹙起。他走到窗边光亮处,将盏底朝向日光,手指在盏沿轻轻一弹,侧耳听那声音——沉闷短促。
他摇摇头,又将盏递还给她,从一旁案上取过一只真正大盛窑烧制的建盏,示意她对比手感。
真品温润沉手,仿品轻飘涩手。再看釉光,真品蕴藉如墨玉,仿品刺眼如浮萍。最后,他取来一杯清水分斟两盏,真品茶香凝而不散,仿品则隐有土腥气溢出。
无需言语,行动已是铮铮之言。赵掌柜的‘窑变珍品’,是低劣的仿品,若真拿去茶会,她这‘不识货’的名声就算彻底落定了,岂止是丢脸,简直是自断前程。
她倒抽一口凉气,后怕之下,竟是感激那一摔。她向哑伯深深一揖,转身毫不犹豫地回到赵掌柜处,将样品盏退还:“多谢赵掌柜美意,此盏.....与梅公平日所用,韵味不合。”
赵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阴鸷下来,死死盯了她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接过盏,不再多言。那目光,像毒蛇信子,冰凉的扫过她的皮肤。
建盏之路已断,时间紧迫,她只得重返库房,硬着头皮另寻他法。她在角落尘封的木箱间翻找,不放过任何可能。忽然,一套被遗忘在最高处,积满厚厚灰尘的茶具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踮脚取下,吹开浮尘,露出底下温润内敛的青色釉面......是一套越窑青瓷盏!盏壁极薄,釉色清透如湖水,刻划的莲纹线条流畅,是早年极受推崇的器皿,只是近年风气更推崇建窑黑盏,才渐渐被冷落。
她将这套青瓷盏仔细清洗干净,莹莹青碧,如一捧春水,自有雅致风韵。无奈之下,只得用它应急。
茶会之日,梅公园林水榭,曲水流觞,宾客皆是卫城茶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案上摆着今年顶尖的团茶茶饼,银匙玉盏,茶香袅袅。她带着那套越窑青瓷盏出现时,几位大茶商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甚至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轻蔑......竟不用时兴的建盏?
梅公的目光也落在那套青瓷盏上,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与赞许。他并未多言,只自然地笑道:“好!青瓷素雅,正可衬这绿茶之鲜,返璞归真,别有意趣。”一句话,轻巧地替她解了围。
唐清欢亲自烹水点茶,每处流程她都信手拈来。
须臾,待点茶完成后。她将茶汤分入青瓷盏中,吩咐小厮分与在座的宾客。
茶汤注入青瓷盏中碧色荡漾,清透无比,茶香似乎也被这温婉的瓷器衬得更加幽长。
宾客纷纷端起茶盏,细细品茗。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轻呷一口后,透着欣赏般细看,微微颔首道:“盏是旧器,茶是新香,相得益彰,不错。”
听到老者如此说,她顿然松了口气,此刻她的后背已起一层薄汗。
梅公悠然品茶,听到席间不少宾客对茶盏的称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唐清欢,心中已有计较:这女子,临危未乱,有急智。不贪便宜,有眼力。更难的是,扛住了压力,守住了底线。这‘识器’与‘抗压’的第一关,算是过了。
茶会散场时,刚才席间不少行业茶商,并未有快速离开。而是上前,询问她家的雪顶银尖供货合作的问题,还有沁香酥饼。
唐清欢不卑不亢,盈盈道来。将雪顶银尖已与茶商会合作告知众茶商,叮嘱可直接与她联系,或是找茶商会各长老要货。
至于沁香酥饼,需要改日去她店里商谈,这饼作为茶点,现在已是供不应求。
待茶商离开,她望着梅公的背影,内心感激的点头,茶盏与人脉链接一起的道理,算是让梅公给她上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