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柳絮纷飞如丝绦,卫湖边上娴雅之士高吟诗歌。
梅公恰好散步于此,对身旁的小厮道:“我们有多久没有在这卫湖,举办贡茶茶会?”
“回老爷,已经有三年有余了.......”
梅公一眼望去,满湖的芰荷,面上露出笑意。虽然,前几日的建盏茶会,让唐清欢有了丝毫的口碑,不过景王临走时的意思,是将她培养成茶商会的行首,这茶集的余韵还得继续。
梅公轻描淡写向身旁的小厮道:“三日后,在这卫湖举行‘贡茶茶会’,多派些人手。”
茶商会在卫湖举办贡茶茶会,消息如投石入湖,在卫城的茶商圈子里漾开层层涟漪。这贡茶茶会,以‘顾渚紫笋’为主茶,茶商户们纷纷报名参加。
看着报名的人多,都是行业里有些声望之人,故在正式茶会之前,他吩咐小厮明日在自家先试一次,自此若是落了雅趣之人,等正式茶会之时,便会自动弃权,这样既不得罪人,又能让他们参入其中。
第二日,小厮临着昨日将消息散去,又增加人手将梅府临水轩装置出来。
临水轩在梅府最为雅致,轩外池塘如卫湖一般,亭亭玉立着芰荷,粉暖的花瓣时而被风卷入,落在两旁的草丛中。轩内却是另一番凝肃光景,紫檀长案上,茶具罗列井然,银壶嘴口逸出缕缕白汽,嘶嘶轻响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待辰时三刻一到,茶会的宾客纷纷入府,落座于这临水轩内。
茶商钱老板是今日率先献宝之人,他身形微胖,面团团总带着笑,眼底却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
他捧出一只乌木盒子,开启时动作刻意放缓,带着几分炫耀。内里铺着明黄软缎,其上卧着的茶叶果然不凡。—条索紧结,形似笋尖,色泽紫中带润,银毫隐约。
“此乃今春顾渚山绝顶所产,‘极品紫笋’,请梅公及诸位大家品鉴。”钱老板语音抑扬,底气十足。
梅公身旁站着的老茶师,向前几步,伸手捏起一小撮,先看看样子,再凑到鼻尖使劲闻了闻,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向梅公点头,转身走向茶桌烧水冲茶。
片刻后,茶汤倾出,色泽澄黄清亮。众人端杯细品,初时皆颔首称许,香气高锐,扑面而来。
老茶师见众人品茗后,也端盏啜饮一口,在口中稍作停留,便缓缓放下茶盏,摇首缓声道:“香是挺香,可惜味道太淡了,一进嘴就没了........少了顾渚山那地方特有的‘兰芷幽芳’。”
此言一出,气氛顿显尴尬。原先钱老板脸上的笑容一时僵住,眼底掠过一丝阴翳。
梅公端坐主位,似有思量手指不停悄悄叩桌。须臾,他将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在一旁静默侍立的唐清欢身上。
今日她穿着一身湖绿襦裙,黛色眉黛,在这群男人中间显得格外清丽,却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沉静。
梅公似是随意地将那盏被质疑的茶汤连同茶样向前轻轻一推,滑至唐清欢面前。
“你也瞧瞧,给个说法。”他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拢过来。谁都知道,梅公此举绝非无心。这看似轻飘飘的一推,实则是将她一把推入了鉴别顾渚紫笋品质的风口浪尖之上。辨得清,是本事,也是祸端。辨不清,便是无能,亦损梅公颜面。钱老板的目光已带了刺,老茶师的眼神里则含着审视与一丝担忧。
她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考题,亦是战场。面上却不露怯,只微微躬身,应了声‘是’。
她伸出双手,先看干茶的样子。
这茶的形状确实像竹笋,颜色也带着点紫色,整齐得几乎找不出毛病。她拿过旁边准备好的,真正藏在库房里的顾渚紫笋茶,把两种茶放在一起对比。这么一对比,就能看出些细微的差别,钱老板的茶,实在太整齐了,就像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倒少了天地滋养出来的那种自然随性的韵味。再闻那香味,虽然一下子就冲到鼻子里,却像没有根的树似的,没什么丰富的层次,一会儿就散了,留不下半点能让人细细回味的余韵。
她又冲泡一壶,汤色虽近似,入口细品,那库藏茶汤醇厚饱满,咽下后喉间自有甘韵泛起,隐隐带着一种似山泉浸石般的清劲回甘,咽后仍留山林间的润爽之气与复杂花香,这便是所谓的‘兰芷幽芳’么?而钱老板的茶,汤水滑过舌尖便显单薄,香气浮在表面,入口甜,后味却空空如也,那关键的‘山骨回甘’,杳无踪迹。
她想起老茶师方才提及的‘笋状带紫’与‘金石之气’,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连日苦读的‘茶典’及其他茶学古籍的文字,还有向老茶师请教时听到的经验之谈。真正的顾渚紫笋,生于乱石嶙峋,云雾缭绕的特定山场,得风土精华,其形、色、香、味皆有独特标记,绝非外地产区能轻易模仿。
心中渐有明悟。此茶,形色或可乱真,那内蕴的风骨神魂,却是拼凑不来的。它极可能是用次产区形似质佳的茶菁,经高手拼配,做手仿制而成,专为迎合那些只重外表,不识内里的买家。
但唐清欢深知,此事关乎一名茶商的声誉乃至身家性命,更牵扯背后复杂的产地利益。一语道破,便是结下死仇。
唐清欢缓缓抬头,面朝梅公,语气淡定道:“这茶看着、闻着倒真像顾渚紫笋,做茶的手艺也挺厉害,就是喝着少了点顾渚那边山场特有的清劲味儿,说不定是别的地方采的茶做的,各位可再品品看?”
梅公顿然显露满意之色,给着台阶道:“唐掌柜的,这话在理,我刚喝着也觉得差了点那股子劲儿,看来确实不是正儿八经顾渚山场的紫笋,你这眼光没白练!”
“哎呀!多亏唐掌柜眼亮心细点透这层!我先前收这茶时只觉形色好,倒没细品出风土上的差别,差点闹了笑话。姑娘这品鉴的本事,真是实打实的厉害,今天算我受教了!”钱老板知趣道。
接下来两日,她安置好茶坊事宜,又向梅公告了假,自己关在唐家小院,埋首书卷与茶样之间,反复比对印证,将心中所悟梳理得清晰确凿。
到了卫湖贡茶茶会之日,卫城茶行里有头脸的人物几乎齐聚于此,只是宾客较之前少了些,气氛也更为凝重。
钱老板的‘极品紫笋’依旧摆在显眼位置,他本人站在一侧,嘴角带笑,眼神却紧盯着每一位品鉴者,尤其是唐清欢。
轮到她发言时,周围安静下来。她先向梅公及诸位行家行礼,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到长案前。她并未直指钱老板之茶为假,而是先从‘茶典’论及茶叶生长环境与品质的关系说起,徐徐道来,引经据典,言之有物。
继而,她将两家茶样并置,请众人同观。
将茶样举着,先论外形:“真正的顾渚紫笋茶,是天地间汇聚的灵气凝结而成的。它看起来像竹笋,但形状不会刻意做得整齐划一。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茶带着大自然赋予的质朴意趣,就算有出众的品质,也不张扬,是藏在里面的。”
唐清欢手指轻点钱老板那份:“要是做得太刻意精致,反倒把原本最真实的味道给弄丢了。”
她再以香气论证:“真正的顾渚紫笋茶,香气又清雅又浓郁,就像空谷里长的幽兰那样好闻,还藏着种像金属玉石般清冷扎实的底韵,能留很久都不散。但这茶的香味,就算冲得再猛,也只是飘在表面,跟没有源头的水似的,一会儿就散没了。”
她稍微停顿片刻,蹙了一眼梅公,见他似有点头,又继续道:“真正好的茶汤,醇厚甘活,入口顺滑,咽下去就有山石般的扎实山韵,花香慢慢散开,回甘很长。这款茶汤却很薄还涩,入口虽甜,很快就没味了,说的山韵花香,根本没有。”
她言语清晰,不疾不徐,每一处对比都辅以实物,让人既能听得明白,又能自行验证。席间多是行家,细细一品,便知她所言非虚,纷纷颔首低语。
钱老板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汗,想要反驳,却在那些确凿的对比和众人了然的目光下张口结舌。
最后,她并未咄咄逼人地断言此为赝品,而是取过评鉴白笺,提笔蘸墨,写下:“风味独特,有别于传统顾渚紫笋,待考。”既点出了差异,又留了余地,未将“造假”二字直接扣死。
梅公端坐其上,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在看到她写下那行字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认可。他需要有人戳破这层窗户纸,却又不宜将场面弄得过于难堪,她这番处理,力道、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对钱老板而言,这已是奇耻大辱。他在这行当经营多年,颇有名望,今日竟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栽了跟头,颜面尽失。他强笑着拱拱手,眼神掠过唐清欢时,却冰寒刺骨,那其中蕴含的怨毒与恨意。
风波暂息,茶会继续。无人再提钱老板那‘极品紫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