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唐家小茶娘 > 第77章 舌战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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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阳光斜照卫湖,水面浮金跃动,与上午的潋滟晴空已是两种光景。贡茶茶会上,席间暗流涌动,上午未分胜负的茶道之争,随水汽重新蒸腾起来。

守旧一派,几位须发皆花白的老茶商端坐如钟,面色沉凝,面前茶具古拙,俨然摆开了阵势。革新一方,多是些年岁稍轻、衣着鲜亮的人物,嘴角或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哂笑,指尖轻点桌面,显得不甚耐烦。侍女穿梭添水,步履轻盈,却冲不散这愈发胶着的沉闷。

梅公作为行首,稳坐主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未察席间风云,只偶尔捋一下长须。

战火重燃,由一盏刚点好的古法蒸青团茶引燃。茶汤青碧,沫饽丰盈如积雪,一位守旧长老捧起,先深深一嗅,面露陶醉,随即环视四周,声如沉钟:“这才是正味!‘茶典’有云:‘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叫沫,厚者叫饽,细轻者叫花。它们像枣花漂在环池上,像回潭曲渚边刚生的青萍,又像晴天里鱼鳞般的浮云。除了这种古法蒸青,什么能有这绝妙茶汤?”

他目光倏地锐利,直刺对面:“哪像现在人追捧的炒青散茶,用急火猛焙,把茶的本味都破坏了,还带着一股火气。这不仅毁了茶的本质,长期喝恐怕还会伤肠胃!不守古法、偏离正道,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了!”

革新派中立刻有人嗤笑出声:“离经叛道?只怕是食古不化!我看明明是拘泥于老一套、不懂变通!蒸青团饼的工序又多又费时间,还特别耗费人力和材料,做十份都未必能有一两份是品质好的。再说你们都特别推崇的这层茶沫,口感细腻绵密确实没错,但它遮挡了茶叶本身真正的香气和味道,这得挡掉多少啊?喝到嘴里满是泡沫,反而让茶汤本身变得没什么滋味、呆板得很,就像那些雕琢得过于刻意的东西,失去了原本自然天成的趣味!”

“放肆!茶圣‘茶典’岂容轻侮?”

“岂敢轻侮茶圣?只是时移世易,法亦当变!炒青散茶,香气浓郁、味道醇厚,制作起来简单方便,价格还实惠、品质又好。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能喝到这样的好茶,这难道不是让茶道真正兴盛起来的大好事吗?”

“歪理邪说!茶道贵精不贵多,怎么能因为茶叶价格便宜,就随便让它变得泛滥呢?”

“守着老一套不肯变,难道不是让茶道的路子越走越窄,最后只能把它当成稀罕物束之高阁吗?”

两派唇枪舌剑,愈演愈烈,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入彼此茶盏之中。

这边有人引‘茶典’讲道理,那边就有人冷嘲热讽带火气,两边吵得面红耳赤,旁边还有人抱着胳膊冷眼瞧着。在场大多数人都屏住呼吸、低着头,不敢随便插嘴说话,就怕站错了队。

就在两边吵得僵住,谁也不让谁,闹哄哄的声音差点把湖边凉棚顶掀翻的时候,梅公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高,却似有魔力,顿时压下了所有喧哗。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行首身上。

梅公却并未看向任何一位争执者,而是将视线缓缓移向一直静坐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唐清欢,唇角似是而非地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声调平稳无波地开口:“诸位各执一词,皆有其理。老夫倒想听听新任副行首的见解。你年轻,或有不一般的见识。且来说说,这蒸青与炒青,究竟孰高孰低?何者为佳?”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目光,惊诧的、审视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数根针,齐刷刷刺向唐清欢。

她感到胸口猛地一紧,心跳如擂鼓,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手指变得冰凉。她深知自己资历最浅,又是女子身份,本就备受质疑,梅公此举,无异于将她推向烈焰上炙烤。无论她偏向哪一方,都必将开罪另一方,尤其是势力盘根错节的守旧派。她甚至来不及细思梅公是真要考量她,还是故意刁难,只觉一股巨大的压力当头罩下。

她飞快地觑了一眼梅公,对方眼神深邃,看不出真实意图。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推诿或谦辞,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露怯。她缓缓站起身,微垂眼帘,整理了一下思绪,再抬头时,目光已努力恢复平静。

“承蒙梅公垂问,晚辈见识浅薄,本不敢在诸位大家面前妄言。”她声音初时微带一丝颤音,但很快稳定下来,清亮地响彻凉棚,“既蒙点名,那我就姑且凭着自己做茶,喝茶的一点实际经验,简单说说我的看法。要是有说得不对,不恰当的地方,恳请各位前辈斧正。”

她先转向守旧派长老,微微颔首:“前辈方才所言极是。古法蒸青团茶,于点茶之时,所起沫饽,确然华美绝伦,无愧于‘茶典’盛誉。其工艺传承千年,乃我先人智慧结晶,晚辈不敢有丝毫不敬。”

守旧派们面色稍霁,略显得意。

然而她话锋随即一转:“然,正如方才亦有前辈提及,蒸青团茶于制作上,要求极为严苛。蒸时、火候、压模、焙干,乃至贮藏,每一环节稍有差池,则前功尽弃。非经验老道之大匠不敢轻言胜任。且其成品紧压成团,若存放不当,极易受潮窜味,反而损害了茶的本质。要说运输和流通,团茶也不如散茶方便。这不是团茶本身的错,实在是它特性就是这样。”

守旧派们刚缓和的脸色又绷紧起来。

唐清欢继而看向革新派:“至于炒青散茶,用它点茶后泛起的汤花,确实不如蒸青团茶的沫饽那样持久、饱满,在雅致感上差了点,这也是实情。”革新派中有人挑眉,似有不忿。

她却不急不缓地继续道:“然而,炒青的做法,靠快炒急焙,能更大程度锁住茶叶本身的香味。它香气鲜灵高扬,滋味醇厚爽朗,更贴近茶山的自然气息。而且它的制作流程相对简单,花的人力和时间都比团茶少,所以卖得便宜,能让更多爱茶的人喝到。在推广茶饮、让茶叶贸易更兴盛这事上,炒青散茶的功劳可不小。”

她稍作停顿,感受到全场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包括梅公那难以解读的注视。

她心一横,将最后的话说出,声音更加清晰坚定:“故而,晚辈以为,蒸青与炒青,都有各自优势,也有不同喜爱它们的人。故它的根本在于茶叶本身的优势,并非在于形态是团是散,技法或蒸或炒,‘茶典’亦云:‘采不时,造不精,杂以卉莽,饮之成疾。’好茶最主要的,首先是原料的产地,采摘之时令,次在制作工艺之精良,存贮运输之得法,归根结底,在于‘用心’二字。而非拘泥于古法今法,陷入门户之见,徒作无谓之争。”

言毕,她微微躬身:“晚辈妄言了。”

席间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落针可闻。

先前争吵得面红耳赤的双方,竟一时都哑了口。

守旧派们面面相觑,试图反驳,却发现她的话里,先是认可了蒸青的优点,再指出其局限,并非全盘否定。

对炒青也是先抑后扬,并未无脑吹捧。更厉害的是,她最终竟引用了‘茶典’的原句来点明‘原料与工艺’才是核心,直接拔高了立意,让他们最倚重的理论武器反而成了对方观点的佐证。

这让他们满腹经纶竟一时堵在喉间,发作不得。

而务实的中立派和许多本就倾向于革新的商人,则听得频频颔首。

这番话务实、中肯,跳出了非此即彼的局限,指出了茶业发展的关键,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再看唐清欢,于如此重压之下,竟能条分缕析,不卑不亢,言辞有理有据有节,不由得收起几分轻视,眼中透出赞赏与认可。

梅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察觉的笑意,他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嗯,言之有物,颇有些见地。诸位以为如何?”

革新派立时有人高声附和:“副行首所言极是!茶之根本,在于品质,何苦纠缠于形制?”

“不错,因时制宜,方是发展之道!”

务实派们也纷纷点头称是,守旧派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正用阴鸷地目光盯着唐清欢,嘴上嘀咕几句。

唐清欢心中琢磨,他们对她产生应急表现,无非是感到在茶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而这挑战,竟来自一个他们从未放在眼内的年轻女子。

明明是一派春夏盛景,此时气氛却变得微妙。

她倏尔抬眼扫视席间,不经意撞上一位年轻男子探究的眼神。

两人目光一触,她心中莫名一动,直觉此人不简单。她将目光故意移开,望着首座之上的梅公。

此刻,唐清欢心中也骤然明白了梅公点名她的真正用意。

绝非简单的刁难,而是借此激烈争论之机,将她这把“新刀”强行推入茶行纷争的最前沿,逼她在风口浪尖上亮相。

借她之口,说出一些他自己不便彻底挑明,却又有利于商会务实发展的观点。念及此,她对梅公的老辣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那片刻前的些许埋怨,化为了更复杂的敬畏与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