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萝卜与白菜 > 萝卜内心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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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萝卜!明儿见!”她朝他挥挥手,声音依旧响亮,但透着一丝沙哑,“早点来!迟到扣钱!”

“嗯,娟姐明儿见。”萝卜也挥挥手。

他看着李娟高大挺拔的背影汇入下班的人潮,脚步沉重却坚定,像一艘吃水很深的船。老王也收拾好东西,朝他无声地点点头,背影佝偻,但步伐有种磐石般的沉稳。

萝卜慢慢走出这钢铁巨兽的腹腔。夜风裹挟着城市的尘埃和尾气,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凉意。外面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与身后这片疲惫、嘈杂、散发着工业汗味的空间格格不入。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着白菜那条关于“反抗”、“石头”和“月光”的信息。指尖悬在冰冷的玻璃上,久久未能落下。

李娟专注吃面时那近乎神圣的满足神情,她谈起家人时眼中闪烁的微光,她搬动重物时那充满原始力量的身姿……老王沉默推车的背影和那句关于“推石头”的低语……这些画面在他空旷的脑海中反复闪回。

他们似乎都找到了某种方式,将自己牢牢地铆钉在生活这艘动荡不安的巨轮上。李娟的铆钉是身体的力气和亲情的牵绊,老王的铆钉是父亲的责任。他们的世界或许狭窄,或许在精致的灵魂看来过于“认命”,但他们的内心却拥有一种萝卜此刻无法企及的、近乎悲壮的笃定。他们的“意义”不在缥缈的云端,不在深邃的哲思里,就在这碗滚烫的油泼面里,在这张浸着汗水的纸币里,在女儿下一学期的学费通知单上。他们用最沉默、最实在的行动,回答了那个终极的诘问——活着,为了活着本身,为了所系念的人,为了把眼前这块石头推上去。

而萝卜?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无垠的海上,没有桨,没有帆,甚至没有一片可供辨认方向的星光。他羡慕那铆钉的稳固,却又本能地恐惧被钉死在任何一个具体的位置。白菜尖锐的问题像冰锥刺入他混沌的意识:你的力气用来推什么石头?奔向哪个月亮?

他唯一能抓住的实在,是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带着体温的纸币。它证明了他今天的力气没有白费,证明了他还能继续这漫无目的的漂流。至于意义?它依旧隐匿在浓雾深处。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灯火通明的转运中心。传送带还在永不停歇地转动,明天,包裹的洪流依旧会涌来,李娟依旧会吃下两大碗面加肉夹馍,老王依旧会沉默地核对单据。而他,萝卜,依旧会站在传送带旁,搬动那些不知装着谁的人生片段的包裹,换取几张薄薄的纸币,感受着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巨大空旷。

萝卜(深夜,站在出租屋狭小的窗边,看着楼下依旧车流不息的街道,最终没有回复白菜的问题,而是写道):西安的夜,很吵。胳膊像断了一样。工钱拿到了。那个女工友,力气大得惊人,吃得多,活得也…异常结实。老王还是老样子,像一块被海浪磨圆的石头。累极了。你窗台的栀子花,香味能飘这么远吗?

白菜(第二天清晨回复):栀子花又开了,香气很霸道,夜里尤其明显。累就好好睡。用身体去丈量世界,用眼睛去记录活着的证据。答案或许不在任何一本书里,而在你搬过的每一个箱子的重量里,在你遇见的每一双疲惫或发亮的眼睛里。保重,萝卜。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的、属于城市的空气,将手机塞回口袋。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入西安庞大而喧嚣的夜色深处。前方的道路依旧淹没在黑暗里,只有身体的酸痛和口袋里那张纸币的触感,是此刻唯一清晰的坐标。寻找还在继续,在每一次肌肉的收缩与舒张之间,在每一段与陌生人短暂交汇的沉默或喧哗里。他还不明白,但有什么东西,正像铁锈一样,在看不见的地方,缓慢地生成。

回到房间,萝卜躺在房间发呆

西安的夜,在窗外流淌。不是静谧的河,是粘稠的、裹挟着引擎低吼和不明所以喧嚣的沥青沼泽。出租屋很小,像一只被随手丢弃的、沾满灰尘的硬壳虫。我躺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身体像一摊被榨干了汁液的果渣。胳膊,尤其是肩膀连接处,残留着一种深刻的、近乎甜美的酸痛,那是今天搬过的无数个箱子的重量,以另一种形式烙印在肌肉纤维里。它们低语着,证明我今天确实“存在”过。

汗水早已冷却,皮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盐霜,紧贴着廉价的床单。空气里有灰尘、隔夜泡面汤和某种廉价洗涤剂混合的气味,像这座庞大城市呼出的、疲惫的叹息。天花板上有一块模糊的水渍,形状像一片被遗忘的、没有轮廓的陆地。我就盯着它。思绪像一群失去蜂巢的蜜蜂,在空旷的头骨里嗡嗡乱撞,找不到落脚点。

李娟。那个名字跳了出来。高高的个子,工装袖子下结实的小臂,还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即使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也像某种能在黑暗矿脉里自燃的矿石。她搬动那些沉重的柜子,像在移动一片羽毛。她的力气从何而来?是那碗堆得像小山的油泼面?那两个油光锃亮的肉夹馍?她咀嚼、吞咽的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专注和满足,仿佛那是宇宙间唯一重要的事情。纯粹的食欲,纯粹的力气,纯粹地为了“干活、拿钱、让家人高兴”。她的世界是一条笔直的、几乎没有弯道的隧道,尽头是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光点:父母的棉袄,侄儿的压岁钱。如此简单,如此坚固,像一块未经雕琢的花岗岩。

而我呢?我的隧道在哪里?或者说,我根本就在一片没有参照物的旷野上?白菜问:“你的力气用来推什么石头?奔向哪个月亮?”石头…月亮…多么遥远而抽象的意象。此刻,我只感觉到这具沉重躯体的酸痛,和口袋里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皱巴巴的纸币。它是我今天唯一的、确凿的“意义”——换取食物和继续流浪的燃料。多么讽刺。寻找生命意义的旅人,却靠搬动承载他人欲望的纸箱来维系。

老王。那个沉默得像一块礁石的男人。他核对单据时佝偻的背,像承受着无形的重量。“推石头…推上去,滚下来,再推…图个心里踏实。”他的石头是女儿。他把自身的存在,完全抵押给了另一个生命的未来。这是一种沉重的献祭,还是一种悲壮的锚定?西西弗是荒谬的,但老王似乎在这荒谬中找到了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他的“踏实”,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我的石头在哪里?我甚至无法想象背负一块石头的形状。我只是一片被风吹着走的叶子。

白菜的栀子花。她说香气很霸道。在这充斥着工业汗味和城市废气的房间里,我努力想象那种香气。纯粹植物的、芬芳的、带着南方潮湿夜晚的气息。它应该像一种温柔的入侵,一种对污浊空气无声的反抗。就像白菜试图用书本、用哲思、用那些遥远的月光和石头,来照亮我混沌的旅途。她是对的。身体的感受是诚实的。手臂的酸痛是诚实的,胃里肉夹馍带来的短暂满足是诚实的,此刻的空虚也是诚实的。

但诚实之后呢?加缪说,在认清生活的荒谬后,依然热爱生活,是最大的反抗。李娟的反抗,是那碗面、那两个馍,是搬动柜子时绷紧的肌肉线条。老王的反抗,是日复一日沉默地核对单据,为了女儿学费单上的那个数字。他们的反抗如此具体,如此扎根于泥土。而我的反抗是什么?是这永不停歇的“走走看看”?是不断将自己抛入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流水线?还是仅仅在抗拒——抗拒像李娟那样扎根,抗拒像老王那样背负?

我翻了个身,床架发出刺耳的呻吟。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不断变幻颜色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虚幻的河。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暗着,白菜最后那条信息像一块沉入深海的石头,没有回响。不是不想回,是找不到词语。任何词语在这巨大的、由身体酸痛和心灵空旷构成的沉默面前,都显得轻飘飘,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绒毛。

也许,答案真的不在任何一本书里。不在《撒哈拉》的风沙里,不在《月亮与六便士》的狂热里,甚至不在白菜所说《刀锋》拉里的追寻里。也许,它就藏在这条胳膊的每一丝酸痛里,在李娟吞咽面条时喉结滚动的瞬间里,在老王核对单据时微微颤抖的手指里,在这张皱巴巴纸币的每一道折痕里,在白菜描述的、那霸道栀子花的无形香气里。它们是活着的证据,是存在本身投下的、模糊的影子。

但我还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它们像散落在黑暗房间里的齿轮,各自转动,发出微小而固执的声响,却暂时无法咬合,无法驱动任何清晰的图景。我只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铁锈,或者某种缓慢生长的菌类——正在这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空旷的意识的深处,悄然发生。它没有形状,没有名字,只是一种微弱的、持续的“生成”感。伴随着搬运包裹时肌肉的撕裂与修复,伴随着每一次与李娟、老王这样“异质”生命的短暂交汇,伴随着每一次在陌生城市醒来时那瞬间的茫然。

夜更深了。窗外的喧嚣并未平息,只是变得更为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身体的酸痛渐渐沉入一种麻木的舒适区。天花板上那片水渍形成的“陆地”,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更模糊了。我闭上眼睛。

明天,传送带依旧会转动。包裹的洪流依旧会涌来。李娟依旧会吃下两大碗面加肉夹馍,带着她花岗岩般的笃定。老王依旧会沉默地推着他的石头,背影佝偻而坚定。而我,萝卜,依旧会站在那里,搬动箱子,感受着力气从身体里流失又通过食物补充,赚取几张薄薄的纸币,在喧嚣的机械声中,继续这场没有地图、没有终点、意义不明的漂流。

在沉入睡眠的边缘,一个清晰的念头浮起,像水底的朽木:至少,这酸痛是真实的。这纸币的触感是真实的。这夜的无边无际,也是真实的。至于意义?让它暂时沉睡吧。也许在某个同样疲惫的黎明,或者在多年后一个失眠的夜晚,当铁锈终于覆盖了足够的表面,它会自己显露出形状。现在,我只想沉入这片由真实酸痛和虚无空旷共同构成的、奇异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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