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萝卜与白菜 > 萝卜的独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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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像指缝里的沙,流得很快。物流中心日结的工钱,支撑不起体面的旅舍。更多时候,我蜷缩在城墙根下某个名字暧昧、散发着潮湿霉味和廉价消毒水气息的“城中村”招待所里。房间小得仅容一床一桌,墙壁薄得像纸,隔壁情侣的争吵、深夜电视的聒噪、清晨咳嗽吐痰的声音清晰可闻,构成一幅立体而疲惫的市井音画。窗户外是密密麻麻、晾晒着万国旗般衣物的握手楼,阳光艰难地挤进狭窄的天井,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像一块块发霉的奶酪。

临时工空闲的日子我去了兵马俑。

站在一号坑巨大的穹顶下,空气冰凉、滞重,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防腐剂和无数游客呼吸的奇特气味。光线昏暗,成千上万的陶俑列着沉默的方阵,在幽暗中延伸,望不到尽头。他们的脸模糊在阴影里,千人一面,又似乎各自带着凝固的、无法解读的表情。导游的喇叭声在远处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游客们挤在栏杆前,手机屏幕的光亮此起彼伏,像黑暗中闪烁的、意义不明的萤火虫。

我试着想象。想象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想象两千多年前,某个工匠,也许叫张二,或者李四,在渭河边某个简陋的工棚里,揉捏着湿润的陶土。他可能想着家里生病的老母,想着田里欠收的庄稼,想着监工凶狠的鞭子。他粗糙的手指在陶土上留下指纹,赋予泥胚一个模糊的五官轮廓——那可能只是他随手一捏,也可能是他某个邻居、某个逝去亲人面容的残影。然后,他被埋葬在这里,和他亲手塑造的、以及无数陌生人塑造的“士兵”一起,守护着一个早已化为尘埃的帝王永恒的幻梦。

意义?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进我空旷的脑海。张二李四的意义是什么?是成为宏大历史叙事中一个无名的注脚?是帝王陵墓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还是仅仅为了活着时那点微薄的工钱,换取几口能糊口的粟米?

我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的,是存在的眩晕。个体在这浩大、冰冷、沉默的阵列面前,渺小得像一粒沙。我们倾尽一生追求的“意义”,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否也终将模糊成陶俑脸上那无法辨识的神情?最终,谁又能记得张二李四的忧愁、汗水,或者他指尖残留的陶土气息?一切挣扎、爱恨、悲欢,都将被这厚重的黄土和宏大的沉默所吞噬、覆盖,如同从未发生。

离开时,外面阳光刺眼。我买了一个烤得焦糊的、撒满辣椒面的馍,蹲在路边啃。馍很硬,辣椒灼烧着喉咙。旁边一个卖劣质仿制兵马俑的小贩,正唾沫横飞地向一群外国游客推销。那些粗制滥造的陶俑脸上挂着夸张的、千篇一律的笑容。我看着,觉得无比荒诞。

后来,又去了华清池。

温泉早已干涸,或者被圈起来,成为需要另外付费的“体验项目”。昔日的宫殿楼阁,如今是簇新的仿古建筑,油漆鲜亮得刺眼,缺乏时间的包浆。导游们熟练地复述着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传说,语气抑扬顿挫,像在表演一场排练了无数次的戏剧。游客们兴奋地在贵妃“出浴”雕像前排队拍照,摆出各种姿势。

我避开人群,沿着山径往上走。山风穿过树林,带着草木的清气。找到一处僻静的石台坐下。脚下是修复一新的亭台水榭,远处是现代化的城市轮廓。这里曾是帝国的心脏,上演过极致的奢靡与缠绵悱恻的爱情,也酝酿过改变历史进程的阴谋与血腥的叛乱。那个爱吃荔枝、肌肤如雪的女人,是否也曾坐在这里,眺望远方?她当时在想什么?是爱情的甜蜜,还是对命运隐隐的不安?她可曾想过,千年之后,她的故事会被简化成导游口中几分钟的谈资,她的“出浴”会被制成雕像供人随意拍照?

历史在这里,像一个被精心打扮、涂抹了过多脂粉的戏子,努力扮演着过去的辉煌,却掩饰不住内在的空洞与失真。那些真正的情愫、欲望、痛苦与挣扎,早已被时间风化,只留下一个供人消费的空壳。我们慕名而来,试图触摸一点历史的余温,触摸到的,却只有冰冷的石头和商业化的喧嚣。

我在追寻什么?一个更清晰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旅游带来的短暂麻痹。追寻历史的幻影?追寻那些早已消散无踪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足迹?还是仅仅为了填补“来过”这个空洞的符号?站在这里,感受着山风,看着眼前这片被反复涂抹、重建的土地,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比在物流中心搬运重物后的疲惫更深沉、更彻底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了胸口。

最后,我爬上了骊山。

不是为了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也不是为了兵谏亭的历史转折点。只是觉得,需要爬一座山。需要让身体再次感受到那种纯粹的、对抗地心引力的疲惫。山路漫长而枯燥,汗水浸透了后背。偶尔遇到三三两两的游客,更多的是沉默赶路的挑夫,背着沉重的物资上山,供给那些山顶的商店和设施。他们的脊背弯曲,脚步沉重而稳定,像另一种形式的西西弗斯。

终于登顶。视野豁然开朗。八百里秦川铺展在眼前,在薄薄的雾霭中延伸,直至融入灰蓝色的天际线。渭河像一条细长的银链,蜿蜒其中。城市、村庄、田野、道路……一切都在脚下,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存在着。风很大,呼啸着掠过耳畔,吹干了汗,也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站在这里,时间似乎失去了尺度。两千年前,秦始皇的仪仗是否也曾从这里经过?一千年前,李白是否也曾在此远眺,吟诵出豪迈的诗篇?一百年前,战火是否也曾染红这片土地?而现在,是我,一个叫“萝卜”的、不知来处也不知归途的流浪者,站在同一个位置。

“我的一生要做什么呢?”这个问题,不再是深夜出租屋里的低语,而是在这浩荡的山风与无垠的天地之间,一个渺小个体发出的、几乎被风声瞬间卷走的微弱叩问。没有回音。只有风声,只有脚下这片沉默地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兴衰更迭的土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小波说:“我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也不是为了功成名就。我只是想看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这话像一阵清风,曾经短暂地吹散过我心中的迷雾。是啊,看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多么简单,多么纯粹。

可此刻,站在骊山之巅,看着这亘古如斯的山河,我连“看”本身,都感到一种深重的无力。花开花落,水流不息,太阳东升西落,这些自然之理,亘古不变。它们就在那里,不需要我去“明白”。而“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道理在哪里?有趣的事又是什么?我一路走来,搬过无数的箱子,看过无数的风景,遇见像李娟那样活得异常结实的人,也见过老王那样沉默背负巨石的人。我看到了历史的尘埃,也看到了现实的喧嚣与荒诞。

可是,我明白了什么?我看到的越多,经历的越多,内心那片旷野似乎就越发空旷、迷茫。那些体验,像散落的珠子,缺少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李娟的笃定令我羡慕却无法效仿,老王的坚韧让我敬佩却感到沉重。历史的宏大让我感到渺小和虚无,现实的琐碎与商业化的侵蚀又让我感到厌倦和疏离。

“我现在都过不好。”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是的,过不好。不是物质上的极度匮乏(虽然确实拮据),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失重和漂泊。我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不知道下顿饭钱在哪里,不知道这漫无目的的流浪何时是个尽头,更不知道尽头处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只是被一种模糊的、难以言说的东西牵引着,像黑暗中一只盲目扑火的飞蛾。那东西是什么?是对“意义”病态的执着?是对平庸生活的本能抗拒?还是仅仅因为内心的空洞太大,需要用不断的位移和新鲜的刺激来试图填满?而每一次填充,都如同往深渊里投掷石子,连回音都听不到。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显漫长。腿肚子打颤,膝盖酸软。回到那个熟悉的城中村时,天色已暗。狭窄的巷道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油烟味、饭菜香、劣质洗发水的味道和各种方言的嘈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充满烟火气的生存氛围。路边摊支起来了,炒锅在火焰上翻腾,发出滋啦的声响。

我走进常去的那家苍蝇小馆。油腻的桌面,摇晃的塑料凳。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油泼面。面端上来,宽厚的面条卧在碗底,上面盖着一层红亮的辣子油,撒着葱花和几粒花生碎。香气粗暴而直接地钻进鼻孔。我掰开一次性筷子,搅动面条,让每一根都裹上红油。然后,像李娟那样,开始专注地、大口地吃起来。滚烫的面条灼烧着口腔,辣味刺激着味蕾,咸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汗水立刻从额头、鼻尖渗了出来。

这一刻,没有历史的尘埃,没有存在的叩问,没有未来的迷茫。只有口腔里滚烫的、辛辣的、充满油脂香气的满足感。只有胃袋被实实在在的食物填充所带来的、原始的慰藉。身体的感官被这碗面完全占据。它像一种粗糙的锚,将我暂时从虚无的深海中打捞出来,固定在此时此刻,这张油腻的桌子前。

隔壁桌是一群刚下工的年轻工人,穿着脏污的工装,大声说笑着,互相递着廉价的啤酒瓶。他们的笑声爽朗而毫无负担。对面角落,一个穿着褪色西装、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就着一小碟花生米,默默地喝着一杯白酒,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老板娘在狭窄的过道里麻利地穿梭,收钱、端面、吆喝着后厨。

我吃完最后一口面,连碗底的油辣子都用最后一点面条刮干净吃掉。胃里暖烘烘、沉甸甸的,一种由饱腹感带来的、近乎幸福的疲惫感蔓延至全身。额头上的汗珠慢慢冷却。

走出小馆,城中村的夜晚刚刚开始它的喧闹。烧烤摊的炭火映红了一小片天地,劣质音响播放着聒噪的网络神曲。情侣依偎着走过,孩子们在昏暗的巷子里追逐嬉戏。空气中弥漫着孜然、烤焦的肉、汗水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

我站在巷口,看着这鲜活、嘈杂、带着点粗鄙却无比真实的市井生活。李娟、老王、物流中心的传送带、兵马俑沉默的方阵、华清池矫饰的楼阁、骊山顶呼啸的风、城中村这碗滚烫的油泼面……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像潮水般涌入脑海,相互碰撞、交织、湮灭。

王小波只想看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这愿望简单得像透明的水晶。可为什么,当我试图去“看”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历史的尘埃、现实的荒诞、他人的笃定与负重,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无边无际的空旷与迷茫?为什么“看”本身,都变得如此沉重?

也许,问题不在于“看”什么,而在于“我”是谁?那个被命名为“萝卜”的躯壳里,装载的究竟是什么?是无数书籍片段拼凑的影子?是对某种理想化生活的模糊憧憬?还是仅仅一团无根的、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充满了疑问和不安的能量?

回到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躺在床上,身体的疲惫(登山和吃面后的双重疲惫)像温暖的泥沼,缓缓地将我包裹。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不定的光带。隔壁电视的声音还在聒噪,但似乎遥远了一些。

我的一生要做什么?这个巨大的问号,依旧悬挂在意识的穹顶,像一轮冰冷而沉默的月亮。我不知道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不知道答案。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白菜问我力气用来推什么石头,奔向哪个月亮。此刻,我只觉得,连“推”和“奔”的力气,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游荡、观察、体验和随之而来的巨大虚无感中,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我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行星,在宇宙的黑暗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吸引我的,不再是某个确定的恒星,而是沿途偶然遇见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尘埃——李娟吃面时眼中的光,老王核对单据时颤抖的手指,兵马俑坑里某个陶俑模糊的嘴角,华清池山径上拂过脸颊的清风,骊山顶那吞噬一切疑问的山风,以及此刻胃里那碗油泼面带来的、短暂而实在的暖意。

这些尘埃般的光点,无法照亮前路,无法指明方向。但它们存在着,微弱地闪烁着。它们是我活着的证据,是我在这片虚无旷野中跋涉时,脚下偶尔踩到的、尚带余温的灰烬。

也许,我这一生,注定无法像李娟那样扎根于一块具体的土地,也无法像老王那样背负起一块沉重的石头。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漂浮下去,收集这些散落在虚无中的、微弱的、稍纵即逝的光点。用眼睛,用身体,用这颗充满了困惑和空洞的心,去收集。

直到某一天,也许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另一条喧嚣的流水线旁,或者另一座沉默的山巅,当收集的光点足够多,多到能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属于“萝卜”自身的轮廓时,那个关于“做什么”的问题,才会失去它狰狞的压迫感,或者,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出它自身的答案。

而现在,在这充斥着城中村噪音、隔壁电视声和自身沉重呼吸声的狭小房间里,在身体疲惫的包裹和心灵巨大空旷的撕扯中,我只想沉沉睡去。让历史的尘埃落定,让现实的喧嚣退潮,让虚无暂时接管一切。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照亮这座古老而崭新的城市,也照亮物流中心那永不停歇的传送带。而我,只需要知道下一站在哪里——是去搬箱子,还是去看另一处被标记为“意义”的废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在这条路上,还在看,还在感受,还在被那碗油泼面烫得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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