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腥臭,混合着污泥与水藻的气息,像是无数只无形的手,扼住苏璃的口鼻,要将她拖入窒息的深渊。
这里是王城的“里子”,是那繁华锦绣袍服下,生疮流脓的皮肤。冰冷黏腻的污水漫过她的脚踝,裙摆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浸满了秽物,沉重地拖拽着她,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自己的葬礼上。黑暗中,不知名的虫豸爬过她的手背,那滑腻的触感让她一阵阵地干呕,却只能呕出酸涩的苦水。偶尔有老鼠“吱”地一声从她脚边窜过,那细微的动静,在这死寂的地下水道中,都显得惊心动魄。
她曾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脚下踩的是织金地毯,呼吸的是龙涎香气。而现在,她成了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巨大的落差,比身体的寒冷和肮脏更让她痛苦。但比痛苦更甚的,是锥心刺骨的恐惧——为柳如是而感到的恐惧。
“柳老板,看来,我们得换个地方,好好聊聊了。”
赵千城那冰冷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层层泥土,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都尉府地牢的模样——阴暗,潮湿,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刑具,空气中飘散着永不散去的血腥味。柳如是……那个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七分风情的女子,那个在危难中向她伸出援手的姐姐,此刻正被绑在那样的地狱里。
是她害了柳如是。如果不是为了藏匿自己,柳如是本可以继续做她长袖善舞的百花楼老板,在权贵间游刃有余。
悔恨与绝望,如同这暗渠里的污水,一点点将她淹没。她靠在湿滑的墙壁上,身体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她第一次,对自己亲手制定的计划产生了怀疑。她真的能斗得过赵千城吗?她真的能为父报仇吗?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或许,她应该在宫变那夜,就随着父皇一同死去。
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虚空之中,林宇的眉头微微蹙起。
光屏上,苏璃蜷缩在黑暗中,那双曾闪烁着智慧与决绝光芒的眼眸,此刻正被绝望的死气所覆盖。他能感受到她信念的崩塌,像一堵正在风化的墙。
“太早了。”林宇轻声说,“现在就放弃,这场戏就不好看了。”
他伸出手指,胸前的规则之印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没有选择直接灌输一个念头,那太生硬,也太容易被察觉。他选择了一种更精巧的方式——唤醒一段“记忆”。一段本不存在,却又无比真实的记忆。
他的指尖,在光屏上苏璃的影像上,轻轻一点。
【干预权限启动:“信念”指引。】
苏璃混乱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
那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御花园的紫藤花架下,父皇正手把手地教她下围棋。棋盘上,她的大片白子被父皇的黑子围困,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路,已是必死的局面。
年幼的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扔下棋子,耍赖道:“不下了!父皇欺负人,我的子都死光了!”
父皇没有生气,只是笑着捡起一枚白子,轻轻点在黑子重围之中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空点上。那位置,是敌阵的最深处,是陷阱的中心。
“璃儿,你看这里。”父皇的声音温和而醇厚,仿佛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为父的黑子虽然势大,但围得太密,反而失了气眼。你这一子落下,看似自投罗网,实则盘活全局。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不像在看棋盘,而像在看她未来的路:“记住,璃儿。棋盘之上,真正的胜负,不在于你吃了多少子,而在于谁能做出‘活眼’。绝境之中,人人皆知要向外突围,但最高明的棋手,懂得向内求生。在敌人的腹心,在最危险、最不可能的地方,做出属于自己的‘眼’。那一眼,便是生机,便是翻盘的希望。”
画面消散。
父皇温和的声音,却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苏璃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黑暗依旧是黑暗,恶臭依旧是恶臭。但她的眼神,却变了。那层死气沉-沉的绝望,如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
是啊……她一直在想怎么逃出去,怎么从这该死的下水道里逃出去。
可她错了。
大错特错。
赵千城此刻一定在全城搜捕,封锁了所有的出口。地面之上,是他的棋盘,他可以肆意落子。而这暗无天日的下水道,对别人来说是绝境,是坟墓,但对她而言——
这里,就是她的“棋眼”!
是赵千城的天罗地网中,唯一的、绝对的死角!是他权势再大,也无法精准掌控的领域。
她不该想着逃离这里,她应该……占有这里,利用这里!
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她的心底重新燃起。那不是之前被仇恨驱动的燥热火焰,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幽蓝色的冷火。
她不再颤抖,不再恐惧。她开始冷静地思考。柳如是不会轻易招供,她了解柳如是的刚烈。她还有时间。她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在这座地下迷宫里,找到真正的生路,为柳如是,也为自己,做出一个“活眼”。
禁军都尉府,地牢。
这里没有一丝窗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血腥和霉菌混合的味道。墙壁上渗出的水珠,带着一股子阴寒,仿佛是这座牢笼的冷汗。
柳如是被绑在一张冰冷的铁椅上,一盆盐水刚刚从她头上浇下,让她浑身湿透,新添的鞭伤火辣辣地疼。但她的坐姿,依旧挺直如松。
赵千城就坐在她对面,悠闲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刀身映出他毫无波澜的脸,也映出柳如是苍白的唇。他没有用刑,甚至没有大声呵斥。他只是在等,等盐水和寒冷慢慢侵蚀这个女人的意志。
“柳老板,何苦呢?”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为了一个亡国公主,不值得。她已经自身难保,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你觉得她还有翻盘的可能吗?”
柳如是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赵大人,您似乎……很怕她翻盘?”
赵千城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锐利如刀:“我不是怕,我只是讨厌麻烦。交出苏璃的下落,以及她所有同党的名单,我可以保你一个全尸。”
“同党?”柳如是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脆,“我一个迎来送往的妓院老鸨,哪有什么同党?至于公主殿下……或许她真的如您所愿,死在哪条臭水沟里了呢?”
“嘴硬。”赵千城将佩刀归鞘,站起身,踱到她面前,俯下身,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的手段。无非是咬紧牙关,求一个速死。但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我会一寸寸敲碎你的骨头,一片片剥下你的指甲。我还会把百花楼里你最看重的那些姑娘,一个个带到你面前,让你亲眼看着她们,被我手下的狱卒轮番享用。你猜,她们是会感激你的忠贞,还是会哭着咒骂你,为何不早点招供?”
柳如是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赵千城满意地笑了。他找到了她的软肋。
“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他直起身,转身向外走去,“明天天亮的时候,我希望听到我想听的答案。否则,这座地牢里,会多出很多新的‘乐子’。”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地牢重归黑暗。
柳如是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终于从紧闭的眼角滑落。但她的嘴唇,却死死地咬住,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下水道中,苏璃已经不再是漫无目的地逃窜。
她开始观察。
她观察水流的方向,判断地势的高低。她观察墙壁上的苔藓,分辨着哪些是常年潮湿的旧渠,哪些是偶尔有水流过的新道。她甚至开始用一小截断裂的裙摆,沾上不同位置的污泥,通过气味和质地,来推断上方城区的不同功能——带着油腥味和菜叶的,上方多半是酒楼食肆;带着药渣味的,附近必有医馆药铺。
这座城市,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在她面前,缓缓展开它的另一张地图。
就在她沿着一条水流相对湍急的支流,艰难地向前摸索时,她的手在黏稠的污泥中,触碰到了一个异常坚硬且轮廓清晰的东西。
不是石头。石头的触感她很熟悉,粗糙而冰冷。但这东西,带着一种木质的温润,却又异常沉重,表面极为光滑,显然经过了长久的打磨或水流冲刷。
她心中一动,忍着恶心,用尽力气将那东西从污泥中捞了出来。借着远处排水口透进来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天光,她看清了。
那是一块被水流冲刷得极为圆润的黑色木制令牌,大约半个巴掌大小,不知是何种木料,入手冰凉,质地坚硬如铁。令牌上没有字,却用一种极为古朴凌厉的刀法,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一只睁开的眼睛。
而最让她心悸的是,那眼睛的瞳孔,并非一个点,而是一团……仿佛正在静静燃烧的火焰。
在这绝对的黑暗中,那火焰的刻痕,竟像是真的在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吞噬光线的暗红色。
这个符号,她从未见过。它不属于前朝皇室,也不属于如今李冀的大周。它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的气息,与王城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仿佛是某个潜藏于文明之下的,古老而神秘的印记。
苏璃的心,猛地一跳。
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王国,除了她这只侥幸逃入的“老鼠”……
难道,还盘踞着其他的“主人”?
她握紧了那块冰冷的令牌,一种新的、更加复杂难明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缓缓升起。这块令牌的出现,是偶然,还是必然?是生机,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在这片被赵千城视为死角的地下,她,并非唯一的存在。而未知,往往比已知的敌人,更加可怕。
就在苏璃发现令牌的同时,王城,一间最普通的茶馆里,一个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的秘闻。
“话说那前朝末年,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但皇宫里头啊,却藏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宝贝!据说,那是开国皇帝寻访仙山,得仙人所赐,名为‘镇国龙脉’,得此物者,便可得天下!”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汉子高声问道:“那宝贝后来去哪儿了?是不是被现在的皇帝得去了?”
说书先生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宫变那天,禁军冲入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镇国龙脉’!有宫人说啊,是被那位逃出宫的苏璃公主,给带走了!”
“什么?!”满堂哗然。
“所以啊,你们以为赵大人满城搜捕,真的只是为了一个亡国公主?他要的,是那能定鼎江山的宝贝!”
这番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中,迅速在王城内激起千层浪。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公主之死”事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并且,染上了一层更加神秘和贪婪的色彩。
都尉府内,赵千城听着手下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镇国龙脉?一派胡言!”他一掌拍在桌上,“是谁在背后散播这种无稽之谈?”
校尉低声道:“大人,源头查不清了,好像一夜之间,全城都在传。而且……宫里也传来消息,陛下……似乎也听说了此事,正在向宫里的老人求证。”
赵千城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事情,变得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百倍。一个苏璃,他可以当成猎物来追捕。但一个携带着“镇国龙脉”的苏璃,就不再是他的猎物,而是全天下所有野心家的目标!
他原本清晰的棋盘,被这突如其来的“传说”,搅成了一锅浑水。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虚空之中,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林宇轻轻晃动着手指,光屏上,关于“镇国龙脉”的流言,正以惊人的速度发酵。
“光有压力还不够,”他轻声自语,“还得有足够的诱饵,才能让所有的大鱼都浮出水面啊。苏璃,赵千城,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家伙们……现在,棋盘上又多了一件‘神器’,你们,又会怎么走呢?”
他看着苏璃手中那块刻着火焰眼睛的令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个虚构的传说,一个真实的地下王国。当这两者交汇时,一定会……非常有趣。”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场游戏的性质,已经彻底改变。不再是单纯的追捕与逃亡,而是一场围绕着权力、宝藏和生存的,更加宏大、也更加血腥的——狩猎游戏。
而苏璃,这个身处风暴中心的猎物,尚不知道,她手中那块从污泥中捡起的令牌,将为她打开一扇通往地狱,或是……通往王座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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