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熟透了。
王城的夜,与白日里森严的秩序不同,它更像一锅用欲望、权力和秘密熬煮的浓汤,而百花楼,无疑是这锅汤里最活色生香、也最能藏污纳垢的一块肥肉。
大堂之内,筝声如水,正从柳如是素白的手指下潺潺流出。她选的曲子是《春江花月夜》,一首极尽风雅与缠绵的曲子,意在安抚人心,也安抚自己。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每一次拨弦,都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弓弦。
她的目光看似慵懒地掠过满堂宾客——那些脑满肠肥的富商,那些故作风流的官员,他们的笑声、酒杯的碰撞声、与身边女子调笑的污言秽语,在今夜听来,都格外刺耳,像是一层脆弱的蛋壳,随时可能被外力敲碎。
“假死之计”的成功,带来的是一种虚浮的、不踏实的平静。赵千城已经上报结案,皇帝也已昭告天下,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可柳如是混迹风月场多年,最懂一个道理:哭得最大声的,往往不是最痛的;而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才藏着真正能将人拖入水底的暗流。赵千城那样的男人,会因为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和一些市井流言就轻易罢手吗?她不信。
这几日,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复盘整个计划,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谎言,都像过筛子一样在脑中反复检视。她害怕,怕自己遗漏了哪怕一粒沙,而那一粒沙,就足以成为压垮整个计划的巨石。
密室之内,烛火如豆。
苏璃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晃动。她没有看书,也没有休息,只是静静地坐着,聆听。
她能听到楼上传来的、被层层墙壁过滤得有些失真的丝竹声,能听到自己沉稳却有力的心跳。连日的殚精竭虑让她清减了许多,褪去了最后的婴儿肥,下颌的线条变得清晰而坚毅。那双曾盛满天真烂漫的凤眸,此刻如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却也藏着能将人冻伤的寒意。
她知道,她们暂时安全了。但“暂时”,永远是离危险最近的词。
她最大的破绽,就是她还活着。只要她活着,赵千城那样的猎犬,就不会真正停止嗅探。而百花楼,柳如是,就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她在这座孤岛上唯一的灯塔,也最容易成为敌人定位的目标。
虚空之中,林宇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面前的光屏上,清晰地映出两幅画面:一幅是柳如是强作镇定,指尖却微微发白的优雅;另一幅则是赵千城在灯火通明的都尉府内,用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抚摸的力道,划过堪舆图上“百花楼”那三个朱红色的字。他的眼神,专注而危险,像是在审视猎物身上最脆弱的咽喉。
“太顺利了,就会让人觉得是假的。”林宇轻声自语,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他没有再给赵千城任何提示,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需要赵千城自己去浇灌。
他要做的,是给另一方增加一点变数。
他的目光,落在了百花楼后院那条不起眼的、用于倾倒泔水的暗渠上。那是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角落,肮脏,卑微,却也因此,最有可能成为意料之外的生路。
子时刚过,百花楼的喧嚣正被酒精催化到顶点。
变故,就在这最鼎沸的时刻,如一把冰冷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破了浮华的表象。
“哐当!”
巨响并非来自正门,而是从东西两侧的客用偏门同时传来!厚重的木门被巨力撞开,门栓碎裂的木屑四散飞溅。紧接着,浑身披甲的禁军如两股黑色的铁流,决堤般涌入,他们手中的长刀在灯笼的红光下,反射出森然的白光,瞬间将满堂的靡靡之音斩断。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宾客的尖叫和妓女的惊呼引爆。桌椅被撞翻,酒水菜肴洒了一地,整个大堂乱成一锅滚粥。
赵千城一身玄色劲装,腰悬长刀,在所有混乱的簇拥下,从正门缓步踏入。他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寒冰,所到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他没有理会那些抱头鼠窜的达官贵人,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穿过所有慌乱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大堂一角、霍然起身的柳如是身上。
他身后,禁军训练有素地封锁了所有出口,清场,控制楼内所有仆妇丫鬟,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杂音,显然已经演练了无数遍。
“柳老板,”赵千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本官奉命彻查前朝余孽,有线报称,百花楼内,藏有钦犯。劳烦你,配合一下。”
柳如是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来了!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她的脸颊失了血色,但长久以来的历练让她没有当场崩溃。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赵千城的目光,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赵大人,您这是何意?我百花楼迎来送往,做的都是皮肉生意,何来什么钦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有没有误会,搜了便知。”赵千城毫无动容,他甚至懒得再和柳如是多说一句废话。他一挥手,声音冷得像冰碴,“封锁后院,任何人不得进出!仔细搜,一寸地方都不要放过!就算是老鼠洞,也给我撬开看看!”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柳如是。他在观察,在施压。他知道,如果苏璃真的藏在这里,柳如是此刻的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成为指引他的路标。
密室之内,苏璃几乎在禁军破门的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动静。
那不是寻常的打斗,而是制式军靴踏在地板上整齐划一的、沉重得令人心悸的闷响。
她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暴露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四肢冰凉。她来不及思考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冲向密室的另一端——那里有一条通往柳如是房间的密道。
但她刚迈出两步,就如遭雷击般生生停住。
不行!现在出去,等于自投罗网!赵千城既然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查,必然已经在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这条密道的出口,恐怕早已在他的监控之下。
怎么办?怎么办?!
冷汗,从她的额角沁出,顺着脸颊滑落。这间密室,原本是庇护所,此刻却变成了一座四面皆壁的绝命囚笼。她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搜查声,砸碎器物的声音,女人们的哭喊声,以及军官们冷酷的命令声。
每一种声音,都像一把铁锤,一锤一锤地,敲碎着她的侥幸和希望。
就在她心神俱乱,几乎要被灭顶的恐惧吞噬之际,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风,从墙角的一个通风口吹了进来。
那通风口极小,仅供换气之用,平日里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此刻这死寂的绝望中,那股微弱的气流,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抚过她的脸颊,让她混乱滚烫的大脑为之一清。
通风口……
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如一道闪电,撕裂了她脑中的黑暗。当初修建这间密室时,工匠曾提过一嘴,为了防止雨水倒灌,所有的通风口都连接着后院的排污暗渠。那暗渠年久失修,内部空间极大,几乎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弯腰通过。
当时她只当是闲谈,并未在意。可现在,这句无心之言,却成了唯一的生路!
没有丝毫犹豫,苏璃用尽全身力气,搬开通风口下方一块伪装用的石砖。石砖下,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烂与污秽的恶臭,扑面而来。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知道,钻进去,将彻底告别公主的身份,告别所有体面与尊严,从此沦为阴沟里的老鼠,与污秽为伍。
但不钻,就是死。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庇护了她数日的密室,那盏昏黄的烛火,是她在这黑暗中唯一的温暖。她毅然决然地俯下身,没有再给自己一丝一毫犹豫的时间,钻进了那片污秽、冰冷的黑暗之中。
“大人,所有房间都已搜查完毕,没有发现!”
“后院也搜了,没有发现地窖和暗室的痕迹!”
一名校尉前来复命,赵千城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他看了一眼被两名士兵控制住、脸色苍白却依旧强撑着镇定的柳如是,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亲自带人,走向了后院。
他的目光没有放在那些假山花草上,而是死死盯着地面,像一头搜寻猎物踪迹的孤狼。他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他就在一处墙角,发现了一丝异常——那里的青苔,有被新鲜踩踏过的痕存,很轻微,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顺着痕迹走去,最终停在了一口散发着恶臭的暗渠排污口前。
渠口的铁栏杆上,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挂着一小片被撕破的、淡紫色的衣角。
赵千城蹲下身,用刀鞘小心翼翼地挑起那片布料。在灯笼的光下,他看清了,那是云锦,上面用银线绣着细碎的卷云纹。是苏璃平日里最喜欢的样式。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和终于找到猎物踪迹的兴奋。
“她从这里跑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刺骨,仿佛能让周围的空气结冰,“传令下去,全城戒严!立刻封锁所有下水道和暗渠出口,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转过头,看着被押过来的柳如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敲碎的艺术品。
“柳老板,看来,我们得换个地方,好好聊聊了。”
虚空之中,林宇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到,苏璃在肮脏恶臭的下水道中艰难爬行,浑身污泥,长发混着秽物贴在脸上,狼狈不堪。但那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和复仇的火焰。
他也看到,柳如是被人押走时,最后回望了一眼暗渠的方向,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欣慰和坦然赴死的决绝。
“这下,棋盘算是彻底翻了。”
林宇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苏璃虽然逃出生天,但却失去了最后的庇护,从此只能亡命天涯。赵千城虽然扑了个空,却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并且抓到了柳如是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场猫鼠游戏,从暗处的智斗,正式转入了明面的追杀与拷问。
林宇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他知道,故事,从现在起才真正变得有趣。而他,这位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棋手,已经开始期待,苏璃这颗绝境中的棋子,下一步,会走向何方。
他胸前的规则之印微微发亮,一排新的文字在上面浮现:
【观察对象“苏璃”进入“绝境求生”阶段,生存难度提升。】【干预权限临时调整:允许在不直接改变物理世界的前提下,进行一次“信念”层面的指引。】
林宇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下一次,当苏璃真正走到山穷水尽、连阴沟都无处可藏的时候,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更有趣的“提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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