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吴白扬 > 第15回 马湘兰阊门送安慰 景翩翩建昌沦风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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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马湘兰从西台御史那得到王稚登“去京后发生变故”的不祥消息后,她呆若木鸡,完全被这个“坏消息”惊呆了。因为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她竟然有点语无伦次,恨不得立即知道事情的来因去果。

马湘兰急切的问西台御史:“发生了什么事?严重吗?他身体好吗?人在哪里?”西台御史见她急的直冒汗,于是说道:“哦——马四娘也不必如此紧张。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从友人那里听说,伯谷去京城后,人生地不熟,事事不如意,受到官场小人的打压,不足一载便辞官回来了。由于心情不好,他没与任何一个友人联系,直接回了阊门。这都是道听途说,不一定真实。”马湘兰道:“我一定要去吴门看看他!谢谢赵大人的鼎力帮助。”她与西台御史寒暄几句后,匆匆道别。

回幽兰馆的路上,马湘兰思绪千头万端,乱如池麻。他为什么在京城不如意?为什么去阊门?为什么回来了也不告诉自己?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心情好不好?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暴风骤雨,敲打着她那空空荡荡的心灵。一刻也不能等,马湘兰连夜收拾行囊,次日一早便雇舟东行,直赴吴门而去。

到了吴门,曾经熟悉的一幕浮现在眼前。还是那道水路,还是那个渡口,还是那一条大街,还是那一栋栋阁楼。与她十年前看到的面貌几乎完全一样。此次故地重游,心情却换了许多。由于心上人王稚登于此客居,在心理上,马湘兰把阊门当成了心灵的故乡和感情的归宿。故再次来到阊门如同回到家乡一样亲切。

马湘兰沿着阊门大街往里走,边走边打听王稚登的居处。不觉来到一处大宅院前,两个火红的灯笼悬挂于街门之上,每个灯笼上有一个大大的“景”字。她琢磨着:“不年不节的,怎么挂这么喜庆的灯笼?难道景家有什么高兴事?”正在迟疑之间,景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院中走出一位中年老者。她一眼认出,这老者正是客居阊门的王稚登。

彼此都立刻认出对方来,二人四目相望。由于相见太过意外,竟然让二人都说不出话来。表情慢慢由自然变为惊诧,由惊诧变为惊喜。许久,王稚登才打破宁静场面。道:“四娘,远道来阊门,辛苦了,快进屋歇歇吧。”马湘兰故做镇静的问道:“伯谷兄几时回吴门了?”王稚登道:“有段时日了。”马湘兰追问道:“为什么不与我联系?”王稚登道:“一言难尽呀!咱回屋说吧。”在王稚登的招呼下,二人进了景家大院。

马湘兰惊异的看着这一切,道:“怎么不见景家的主人?”王稚登道:“景家中道败落,目前没人居住,只有一女儿在建昌生活。故我暂借居于此了。”他迟疑下道:“等我在里街的新置屋设‘飞絮园’收拾停当了,请马四娘去做客吃茶。”

马湘兰得知偌大一个院落,只有王稚登一人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这一年来的委屈,思念及责备的泪水喷涌而出。她一把抱着久别的心上人,毫无顾忌的哭起来。对于女人来说,力气弱小,但眼泪是强有力的武器,它足以摧毁一个强大男人的心灵世界和坚强的堤防。王稚登面对马湘兰这无法控制的情感,他的内心也彻底崩溃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任马湘兰偎依着他那宽厚的臂膀和火热的胸怀。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暗自垂泪,轻轻拍打着马湘兰的后背,口中喃喃的道:“人皮难披呀!人皮难披!生活有多少斑斓,背后就有多少辛酸!生活有多少光鲜,背后就有多少黑暗。四娘不哭了,四娘不哭了。”说着便拭去她脸上的泪花。

在王稚登的劝说下,马湘兰慢慢止了哭声,她依在他怀中,轻声道:“请伯谷兄原谅我的不理智。女人就是这样,爱的越深就会越逛野,也越容易迷失自我。”王稚登道:“四娘如此真情厚谊,我怎能责备你呢?要怪都怪我自己,对你照顾不周,让你受苦了。”马湘兰关切的道:“当年你到达北京多久就回来了?”王稚登道:“当年底就回来了,白白走一趟,很不如意。”他边说边无奈的摇着头。

马湘兰道:“怎么个不如意?”王稚登叹口气,道:“提起来话就长了。当初吧,皇上诏书说是去主导编修大明国史,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既要尊重事实,又要尊重公平公允。我按期赴京后,却受到徐阶残余势力暗中的百般阻扰,最后只做个编修参议,日常公务便是研墨、展纸、打开水,拭浮尘。这些无聊之活是我干的吗?到了年底,给皇上上了折子,我便回来了。”王稚登歇一下,接着道:“自古如此,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没必要非在一个树上吊死。我回到阊门后,整日清清净净,心无所牵,自由自在,何必受他们那些委屈,看他们那些白眼?”

王稚登站起来,倒了茶水,又坐回原位,道:“四娘不知,皇上身边的人形形色色,杂鱼很多,各有所思,各有企图。彼此在桌子下你踢我一脚,我踢你一脚,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稍不留心和留神,就会被暗流掀翻,轻则摔断筋骨,重则丧失小命。就说当年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吧,他看到大明国库空虚,朝廷人员繁冗,危机四伏。便进行了一系列强有力的政改,实行了‘一条鞭法’赋税制度,国库收入大增,稳定了国本人心。沿海任用贤将戚继光打击倭寇,屡立奇功。陆上任用猛将李成梁镇守北疆,打败了建州女真阿台的叛乱,杀死了阿台、觉昌安(努尔哈赤的爷爷)、塔克世(努尔哈赤的父亲)。不仅保境安民,也弘扬了大明国威。后来,在张大人的主张下,又发动了‘三大征战’,且三战三捷。张大人这一系列成就,政绩斐然,有效巩固了大明根基,人称‘万历新政’。可是张居正病逝后,在奸佞的百般阻扰下,这么好的赋税制度竟然停止施行。并在奸佞的声讨下,张大人险遭开棺鞭尸,岂不让耿耿忠臣心寒?”

王稚登喝口茶,接着道:“就说北疆边境近些年来,这陈谷子烂芝麻吧。皇上年纪轻轻,理政经验不足,有情可原。辅政大臣们也是糊涂虫呀!他们丢失了先皇‘以夷治夷,分而治之’的策略,难道不懂‘一枝独大’的危害?大明边将们凭借年轻时的戍边功勋,骄横跋扈,竟然放纵女真族指挥使努尔哈赤四方用兵征讨,消灭完颜部,统一建州女真五部。明面上他是为大明守边出击,暗面实则为壮大自己的地盘势力做准备。俗话说‘树大招风,势大难理’,女真历史上就是个难缠的蛮夷之族,势力日渐强大,并不是好事。总有一天,大明天子和大明王朝会吞下这个‘一花独放,百花枯萎’的苦果。”王稚登说完,无奈的摇摇头。

马湘兰插话道:“驰骋疆场、戍边打仗是你们热血男儿的事,我们女人不懂这些。伯谷兄回阊门很久了,为什么不给我捎个口信?至少要让我整日为你而悬的心放下来吧。”王稚登道:“四娘知道,我王稚登是徒有虚名,半生空过,从未真正进入过官场仕宦,更别说光宗耀祖了,用家乡粗话说就是‘真他娘窝囊’。这次进京,可谓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本打算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实现我多年以来的夙愿。可仍是事与愿违,不得不铩羽而归。如此失面之事,我哪有心情去秦淮招摇过市?通知老友旧眷?所以,我是悄悄的来到了阊门,悄悄的借住进景府,没敢告诉任何一个老朋友。没让四娘你知道我的行踪,是因为我实在对不起你,没有面目去见你。本打算闯下一片天地后,与你喜结连理,共度良辰,可是——目前这落魄丢人之状,不曾有一日改观过,让我不敢祈望未来之事。我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太让四娘失望了!”王稚登说毕,挤出几粒酸楚的泪水。

马湘兰听着心上人痛苦涟涟的表述,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恨不得替他驱散这所有的苦难。她取出巾帕为王稚登擦了泪。道:“不求今生富贵,但求与君相偎;不求日日玉食,但求粗茶暖心。伯谷兄就算是无官无禄,无贵无富,我也愿与君厮守百年,永结同心。”

“唉——”王稚登听着马湘兰这铮铮誓言,泪水再次流下来。这是感动之泪,也是惭愧之泪,更是无奈之泪。他深深知道,在现实中,自己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没有胆量冲破家长制度的束缚;在情感上,亏欠马湘兰太多太多,简直无法坦然去面对她的这份执着之爱。他只能唉声叹气,沉默无言,用手轻轻抚摸着马湘兰那如盘的发髻,一遍又一遍,一番又一番。

大凡女人都是这样,爱要爱到死,恨要恨个够,两个极端,非选一个不可。她爱谁,谁就能体会到她如绵的内心和柔嫩的情感,温顺的如一只羔羊。她若不爱,就会把自己紧固成一只缩成聚团的刺猬,让你永远扑朔迷离,找不到缺口,看一眼寒心,摸一下扎手。

马湘兰太爱王稚登了,对他表现出的永远是柔媚的一面,迁就的一面,温暖的一面。看着王稚登默默流泪,马湘兰内心反倒有点自责起来,不该把自己心爱的男人逼成这幅模样。于是道:“对不起,对不起!伯谷兄,刚才之言太过火了,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她岔开这个有点沉重的话题,接着问:“景家这么大的一座宅院,门口挂着大红灯笼,难道有什么喜庆之事?”

王稚登这才从沉默中走出来,把景家发生的不幸之事前因后果统统全说一遍。马湘兰插话道:“如此说来,这吕府的吕务卿老爷和管家石鑫槐真是太坏了,设了个连环套,套走了景家的财产。怎能对邻居如此狠心?不会有好下场的。”王稚登道:“四娘说的太对了,吕府现在也算是中道败落了。去年吕务卿老爷在六十大寿庆祝宴上中风后,不足三个月便死去了。当初掌管的十家青楼,现在只剩三家了,势力是日渐衰萎。吕老爷临死留下遗言,让儿子一定查清是谁借用吕府之名,暗中霸占了景家的良田大宅,在乡亲当中坏了吕家的一世好名。吕府吕公子最终查清是管家石鑫槐暗中操作,不仅偷偷贱卖了景翩翩,而且用阴招霸占了景家的良田大宅。吕公子想到父亲是因气而亡,死的不明不白,想到青楼被典当送人,家道中落,不觉恨从心来,他暗暗施一毒招,害死了管家石鑫槐。良心大坏之人,最终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这是天意呀!”

马湘兰追问道:“后来呢?”听着这些憋屈事,她也恨的直咬牙。王稚登道:“后来这事,你也看到了。吕公子为了给吕府恢复名声,在乡亲当中树立德贤的名望,他主动买了大灯笼,找人漆上大大的‘景’字,敲锣打鼓来到景家,把原来石鑫槐挂的‘石府’灯笼换下来,挂上‘景府’大灯笼。现在阊门的乡亲们,对吕公子的评价很高,人人都对他竖个大拇指。”

马湘兰道:“人人心中有杆称!几斤几两,孰是孰非,乡亲们心中亮堂着呢。这么大个宅子,没人居住,正好让你捡个大便宜——暂时安身于此。”王稚登心情有些沉重。道:“景家先辈是我的老朋友,生前我们常来常往,无拘无束。谁知世事无常,天道突变,二人接连生病而亡,留下景翩翩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真是可怜!我回到阊门后,看这里无人居住,便暂借于此。这良田大宅,总归是姓景的,等景翩翩何时回来了,还要如数还给她的。”

马湘兰关切的问道:“这景翩翩被石鑫槐卖到哪里了?”王稚登答道:“听说被卖到江西建昌了,估计沦落风尘的可能性大。”二人又聊些其它事,然后开始张罗午餐。

午后,王稚登雇舟,带着马湘兰游了太湖,二人驾着一叶扁舟,在秋韵浓浓的湖面上自由嬉戏。秋日的太湖,微波荡漾,暖意融融,岸边白沙如带,湖中鱼肥草甘。随着光照角度的渐变,水色由天蓝变为靛蓝,再由靛蓝变为黛蓝。抬眼望去,微烟蒙蒙,远山含翠,卧于烟波之上,与天空的薄云相映衔接,给人“景从天上来,人在画中游”的感觉。二人歇舟自娱,清风推行,随波逐流,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看不尽的赏心景,忘记了往日的烦恼与忧伤。心情也格外的轻松。

马、王二人你侬我侬,密如鸳鸯,亲如沙鸥。仿佛永远相离,却又终生相依。意到情深处,热烈自成火。他俩那变换无穷的姿影如同两个灵性泥人,一会彼此交融,紧紧相拥;一会若即若离,魂灵比翼。俨然是把两个泥人揉皱了、揉透了、混杂了,彻底合二为一,然后再捻一个他,再塑一个她,新泥人是她中有他,他中有她,再也无法分开。

这日中午,二人正在用午餐,突然门外响起扣门声。王稚登开了门,进来一弱冠少年,只见他翩翩仪容,活力无限,充满青春朝气。他进门便彬彬有礼的道:“我是乌阳人穆忠福,从秦淮追随马四娘而到此,打听到她在此府,故登门拜访。”

马湘兰听到声音,马上想起这位因慕其美名而多次去幽兰馆约见的少年公子。她道:“哦——是穆忠福呀,快快让这孩子进屋吧。”

穆忠福跟着王稚登进了屋,还没落座便道:“刚才马四娘称呼我为‘这孩子’,我认为很不恰妥。我确实年纪不大,比你们小很多,但我是四娘的爱慕者、追随者、忘年交,辈份上是平等的,故应称呼为‘小弟’才为妥当。”他停了停,接下来有点不好意思的道,“第一次见到四娘,即被四娘的大家气度所折服,美丽所倾倒,高尚品德所陶醉。随着与四娘见面次数的增多,交往的加深,对四娘的迷恋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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