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由于往来舟船之劳,再加上寒风侵袭和心情郁结,王稚登回到吴门的第二天患了重度风寒,一病不起。家人为他忙前忙后,跑前跑后,又请郎中,又贴镇符,到了冬至这天病情仍未好转。王稚登自感时日不多,大限将至,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为马湘兰一口气写下了十一首《挽歌词》和五首《无题》。他本就心情郁闷,病态缠身,写完已是泪流满面。
正房夫人看到这一切,道:“老头子,你要是因为一个贱货,把自己遭罪成这样,真是不值!你难道就狠心抛下我们这几个姐妹?真是应了古人的话‘家花没有野花香’!我们这几个姐妹,合起来难道敌不过一个野花香?”然后歇息片刻接着道,“难怪吃药无效,就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吃神仙的灵丹药方也没有用。”
王稚登知道正房夫人是在挖苦他,也是在劝告他,也想让他丢掉过往,心情好起来,借此来延续自己的阳寿。可感情这东西,谁能控制呢?它如同一个魔鬼,附到谁的身上,谁就甭想把它完完整整再揭下来。事情已到这份上,王稚登也懒得去争辩什么了。
就这样子病恹恹的又延续月余。一个早晨,王稚登陷入沉睡,在昏迷中他嘟嘟囔囔呼唤着:“马四娘,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子不理我呀!当年的感情哪里去了?我使劲的喊你,你却使劲的跑,不念此情,也要念旧交嘛。咱们往生已过,今生未了!你别走,等等我,咱们手挽手一起走。”那嘟囔的样子,似乎他已经看到马湘兰一样,在情感上感觉格外的亲切。围在床边的亲人们,都看到他的脸上突然洋溢出“害羞般”的微笑,一洗往日的所有痛苦,显得轻松而又美好。也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接下来,他嘟囔的声息越来越微弱,半个时辰后便驾鹤西去。
王稚登终于在情念中化为虚无,他少有才名,善书善文,两度入京任职,名满吴白扬之间。他在情感上与马湘兰缠绵一生,与薛素素暧昧一世,至死他也没给她俩一个圆满和完美。他是背负着情债,在情海中自度,并走向轮回。
老祖宗留下的老规矩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王稚登虽客居阊门,但“百年后”家人仍想方设法将他运回老家——离吴门不太远的长洲祖陵安葬。出殡这天,他生前的旧交故友,无论远近,统统到齐给他送最后一程。冯梦龙、冯梦桂、钱谦益、潘之恒、董其昌等等。汪然明也从百忙中抽身专程由杭州西湖赶赴长洲。
汪然明又名汪汝谦,是徽州籍人氏,长期客居杭州西湖边岸。他不仅是名传天下的大商贾,而且仗义疏财,精通金石音律,善诗善文,结交文士,在吴白云间、杭嘉绍虞之地,留下了很好的口碑。是天下少有的文商。
汪然明参与完王稚登的丧事,他没有回杭州西湖,而是沿江逆流而上,去扬州稍事游玩。
冬天的扬州,冷寒不足,暖意融融,处处洋溢着祥和的气氛。汪然明一行上岸后雇了轿子,在仆人的簇拥下,乘轿洒洒走在扬州大街上,时不时的与曾经的相识打着招呼。刚走过一个大街的拐角处,听到一行儿童边耍边唱道:
西湖瘦,扬州肥,广陵出个王修微。
善诗善画善歌舞,形容秀气面庞美。
北公子,南文匪,到了扬州想修微,
若未见过她的面,遗憾百年恨莫追。
……
汪然明听着这童谣,心想:“绝对是大人串编的,被孩子偷偷学会了。小孩口中吐实话,可知这王修微肯定有出众之处,不如趁此机会一睹芳容。”他禁不住让轿夫驻足,探出头来问道:“这王修微是谁呀?”
仆人也不知道王修微是谁。他走到街对面打听一番,回来道:“老爷,王修微是广陵‘北里’的一匹瘦马,年近二八,因其能吟诗梵唱,形容可人,被天下文人仕宦所追逐,在扬州名声很大。”汪然明沉思片刻,道:“起轿,去北里。”轿夫们听闻,便起轿朝北里方向而去。
很快到了北里,这是个街井纵横交错之地,里面青楼林立,异彩飘飘,翠袖无数,凝香袅袅。经仆人打听到王修微居处后,轿子在飘香阁门前落了地。
这飘香阁高大气派,华赛殿宫,门口楹联“十年不醒迷扬州,百更一觉醉乡情”吸引了所有人,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风采。
汪然明轻扣门扉,飘香阁的仆人很快开了门。他们刚入院中,老鸨看来者是个仕宦富贾,便满脸堆笑迎上来。道:“唉哟哟,大官人光临寒舍,屋里请,屋里请,看上我家哪个女儿了?”汪然明道:“你们这飘香阁是个藏花隐艳之地,据传翠袖林林,飘香万里。听说有个叫王修微的花魁,她今天在吗?”老鸨笑笑道:“唉约——大官人初次光临,就点选这么大名号的,怕是不方便吧。我家女儿多的是,除了王修微,其他女儿你随便挑,随便选!”汪然明一听心有不悦,道:“鸨母是把人看扁了吧!”随手给老鸨丢下些许碎银子。
老鸨喜笑颜开的接了,赶紧道:“岂敢,岂敢!大官人若是真想见她,要征得她的同意才行呀。这姑娘拗的很,不提前打招呼不接客,不是文仕大宦不接客。整天给我气得。哎哟——”她边说边夸张的拍打着大腿。
汪然明是见过大世面的文商,有绝对把握让王修微接见自己,他怎会管老鸨这节外之言?直接问道:“王修微居在哪室?”老鸨看了他几眼,心知阻拦不住。道:“楼上西间!楼上西间!”汪然明在老鸨的指引下上楼,来到西间。老鸨也紧跟其后,她轻轻扣几声门,道:“修微闺女,江南的大官人来看你了!”
卧室内一片兵静,窗帘拉得紧紧的,听不到任何动静。老鸨又轻轻拍几下门,道:“闺女,大官人来看你了!你就开下门吧。”室内仍是一片兵静,王修微似乎没在家一样。汪然明问道:“鸨母呀,你不是骗人的吧,王修微是不是没在家?”老鸨道:“唉哟哟,这是啥话呀!大官人初次光临寒阁,是我们飘香阁的福份,怎能骗您呢?”这时,老鸨面楼下喊道,“翠红,修微出门了吗?”楼下答道:“鸨妈,她没出门呀,是不是睡着了?”
老鸨面汪然明道:“女儿在屋内的,只是不想接待陌生客人罢了。”她停顿下,“不如这样,我晚间给她打个招呼,约定好,明天大官人再来。”汪然明面有难色,明显不太高兴。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鸨懂得大官人的心情,她也很想让王修微开门接待,只是没有丝毫办法去劝服她。老鸨面含愧色,显得很不自在。几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在大家无奈之际,从窗间缝隙中塞出一纸墨书。老鸨接了,展开后上面用“小字行笺”写了一首小诗:
卧绣孝德匿湿帨,箬使粗刃干劲挥。
宫梓儒友答雪问,青俊孺娞迫懑飞。
老鸨看了一遍,生僻字太多,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把墨书给了汪然明。汪然明接了墨书,只见字字俊秀,笔笔妖娆。他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品味片刻,然后皱几皱眉头,似是计上心来。
突然间,汪然明抬脚踹向室门,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完全失去了一个文人公子彬彬有礼的儒雅形象,显出了少有的鲁莽粗劲。仆人和老鸨听到踢门声,当时就吓坏了,她们哪见过这样的架势?都认为汪然明是气从心来,一时发疯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