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吴白扬 > 第22回 王稚登泪冢失康泰 王修微香阁交名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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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王稚登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手中紧握的“龙头拐仗”滑落于地,他的两眼顿时浸满了泪水。那泪水呀,盈盈的淹没了眼边零零星星的睫毛,在秋风的微吹下,像珠子般从睫毛间滚落下来,一颗连一颗,一颗牵一颗,落的是那么的决绝,又是那么的奋不顾身。许久,王稚登才接着问:“她是怎么没的?什么时间?”

薛素素把前后过程讲一遍。王稚登听完,更是老泪纵横。他喃喃道:“好人不长命,祸害一万年!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呀!害了她!”一会又啰嗦道,“她咋走到我前面,她咋走到我前头!老天爷糊涂了吧。”他又道,“这么多年了,她咋不给我托个梦,把她的境况告诉我。”

薛素素看他过度伤心,后悔似的道:“这么多年了,想必哥哥早已看穿了人情事故,淡化了生老病死这些事。不成想哥哥是如此惊心。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你了,真是后悔呀!”她怕王稚登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差,于是岔开话题,马上从袖中取出绣有“般若心经的大士像”。递到他手中道:“伯谷哥哥,这是我亲手绣的,送给哥哥,求个吉祥,保个平安。秋风硬,寒气紧,哥哥还是快快回屋吧。”她说着便扶着他。

王稚登顺从的站起来,接了“大士像”,顺手取出几两银子,悄悄塞到薛素素手中道:“人老了,赚钱就更难了,你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留着用,对自己要好点。”薛素素听到这番心语,差点流出泪水来。她搀扶住他转身回了屋。他边走边自言道:“我一定得去看看四娘,一定得去看看她!我就不信四娘能弃我而去。罪孽呀,罪孽!”

刚进了门,家里的仆婢迎上来搀住他,薛素素趁机松了手,折身欲归。王稚登再三晚留,薛素素再三挽拒。她到底也没有进屋坐坐,然后就告辞飞絮园,回了。

仆婢扶着王稚登回屋后让他躺在床上歇息,半晌他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流泪。这一举动把全家人都吓坏了,都认为他中了邪病,妻妾和满堂儿女、孙辈都跪在床边,又是赶鬼又是捉恶,又是上香又是许愿。常言说“病急乱投医”,甚至家人还请来了跳大仙的巫婆到飞絮园,现场施法驱鬼。

王稚登不想把事闹得太大。他在痛苦中终于开口道:“我想去看看秦淮的马四娘。”

一语既出,震惊王府上下。家人没一个愿意让他去。是呀,这把年纪了,舟船之劳还能承受吗?特别是大房正室极力反对,道:“老头子,年轻时你天天去逛秦淮,看花楼,当花痴,伴花眠,经月不归,我们知道那时你火力旺盛,做夫人的理解你,天下哪有不偷惺的猫咪?好歹就算了。可是现在你都这把年纪了,双腿岔不开,登不直,合不拢,顺风尿尿滴湿鞋子,还想着秦淮大美人。这叫春情不老,荡心不衰,你就不怕晚辈和邻居们笑话你吗?哼——亏你还能说出口!”正房边说,边用手指头指到他的额头上,“看看你这副德性,我们姐妹们头疼脑热,也没见你掉过眼泪,为秦淮的大美人,想念得竟然流出泪来了。还要脸不要了?”

王稚登听着,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再吱声,闭着眼也不理会,有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王稚登也有他自己的招数——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看你们怕不怕。

果真不过三天,王府上上下下全怕了。这把身子骨,还能经受住不吃不喝的折磨吗?老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家可怎么活呀!还是正室想得开,道:“老头子逛秦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想逛,就依了他吧。年轻时咱们姐妹都不怕,何至他年老了去逛秦淮?他这身子骨,还能干点啥事来?人家不骂他就不错了。”此时此刻,飞絮园上下约百口人,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痛苦心情。第二天,王稚登推却其他想陪行的家人,只让一个年轻仆人随从,抄水路出发了。

不日便到秦淮,正值午后,王稚登带着仆人弃舟上岸,雇了一乘四抬轿子,一路朝幽兰馆而去。

自从马湘兰走后,幽兰馆院落一分为二,门口朝向已有变化。在看院仆婢小娟的指引下,轿子在冢院门前落了地。王稚登在仆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的下了轿。

王稚登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随着门扇的走动,地面蜷曲尘落的秋叶,发出嘶哑的“沙沙”声,犹如呜咽的山泉,更像黄昏悲泣的号角,在地面上扫出一面扇子般的空地来。立即映入眼帘的是马湘兰的坟冢。

这么多年了,在小娟的照顾下,坟冢上的绿植花草仍是百般秀丽。那昂扬姿态的丛丛兰草,用酷爱生活的热情拥抱着如梭的日月星辰。那洁白如玉的兰花,微微低着头,妖冶的绽着,轻轻的颤着,彼此间互相招手致意,似乎能听到它们如泣如诉的音语。它们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十指相扣,裙衣相挽,形成一簇簇花的圆圈,护卫着沉默地下的马湘兰。

看着这些景像,王稚登的泪水如两道挂在脸上的千丈泉眼,汩汩流淌,肆意沦落,任秋风把泪珠儿打得七零八散,四分五裂。他看着这坟冢,慢慢地、慢慢地变成马湘兰的化身,稳稳的坐在院子中央。她依然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有气质,那么的有韵味;乌发如瀑,指赛根葱;微粉扑面,双眸含情。她看着王稚登慢慢的走来,慢慢的靠拢。她微微的笑着,似有嗔怪,又有希冀,张开她那如藕的双臂,迎接他的到来。

此时王稚登,已无法撑控自己爆炸的情感。他张开钳子般的臂膀扑上去,欲把马湘兰拥入怀中。幻觉被现实碰得粉碎,他跌倒于地,匍匐坟前,高举的双手紧紧抓住两朵灿烂的兰花。仆人吓坏了,慌忙弯腰扶他起来,怎么拉也无济于事。

王稚登嚎啕大哭,边哭边诉道:“四娘,说好的你去吴门看我的,我把舴艋舟都备好了,等你七、八年,你却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陪我在这个世上玩耍了。你知道吗?太湖等你都等疯了,它年年收盛景,岁岁展彩虹,月月有鲜艳,蓝蓝四时清。它做好准备,随时等待着你的匍匐,可你却再也不能去看它了。你知道吗?哥哥的心情比太湖还要急迫,还要峥嵘。恨不得能乘着闪电把你抱过去,然后把整个太湖之景装满你那灵性无比的胸膺。可是这一切因为没有你的配合,我都无法再实现了。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跟我托个梦呀,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把你想诉的苦诉出来。同时也让我看看你、拥拥你,让我体贴你、温暖你,可是这一切都离我远去了。前几天从润娘那里才得知你‘大行’的消息,有五雷轰顶之感。今天,伯谷哥哥终于来看你了。我冒着秋寒,冒着冷风;怀着无尽的思念,秉着将熄的烛灯。你却再也不能言语了,再也不能陪我吟诗绘画、抒发情感了。如果四娘你地下有感,就给我一些征兆吧!”

仆人这时才吃力的将王稚登扶起来,搀着他稳稳坐在坟台上,如同与马湘兰比肩偎依似的。他刚刚坐定,一只彩蝶乘着阳光轻轻荡荡的飞来。只见这彩蝶黑中带白,彩间含艳;漂亮而不媚俗,高傲却不轻佻。它悠悠荡荡绕着坟冢转一圈,又在最大最高最艳的兰花上稍事休憩后,便又飞起来,最后轻轻落在王稚登的右肩上。

王稚登扭头看着这彩蝶,难道它也知道男尊女卑、男左女右?不是巧合胜似巧合,王稚登心中坚信这彩蝶一定是马湘兰。于是道:“四娘,如果是你,就抖抖彩翅吧!就算是你最后一次为我跳舞!”王稚登话音刚落,彩蝶的双翅在秋风微吹下,轻轻翕张,微微展驰。他看着彩蝶的动态,用哭泣的声音道:“四娘,我看到你为我跳舞了!无比感动!你真的化为彩蝶了,咱们紧紧偎依,不曾有半步分离!你和年轻时一样,还是那么的轻盈美丽、倾迷无限。今生今世,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咱们彼此倾慕一生,鸳鸯一世,却永失同心,错离连理。伤害你最深的人,竟然是你最爱的人!我的内心无比的煎熬、备受谴责,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你会原谅我吗?请你原谅我吧!”

这时候,彩蝶姗姗而起,在阳光映照下,翩跹而舞,显得更加的迷人多姿。它绕着坟冢和坐在冢台上的王稚登,欢快的舞蹈,时而打旋,时而振翅。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彩蝶飞到兰花丛中,慢慢与兰花融为一色,消失不见了。

王稚登颤巍巍的站起来,痴痴地望着彩蝶消失的地方,看到有一束兰花正茂盛的绽放。那丽姿淑影彰显着无比的情韵和无限的情感,流露出超俗的情怀和不解的情缘。王稚登轻轻念道:“四娘呀!你为我欢快起舞,我要为你歌唱一曲!”他话未说完,泪水又潸潸掉下来。显然,这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接着,王稚登清了清嗓子艰难的唱道:

寒风嗖,冷心揪,别离美人八春秋。

红豆相思绞肠肚,相逢寂伴兰香丘。

扪自责,泪纵流,悔恨当初歌无休。

早知生人道死别,决不苟且离卿手。

今重逢,景依旧,玉骨消散空回眸。

难信美人终化土,不堪往事梦幽幽。

歌一流,舞一流,兰石诗画惊朱侯。

多情未了身先卒,魂作芙蓉亦并头。

梦已断,恨余留,知我罪我抑何求?

浪子归匍歌作泣,爱卿地下可知否?

痛哉,痛哉!

庶不吾尤?庶不吾尤?庶不吾尤?

王稚登唱完,早已是泪流满面。他踉跄几步,差点跌倒,仆人立马上前扶着他。道:“老爷,日已偏西,咱们回吧。到了晚间,寒气就重了。”王稚登没有回话,只是吩咐仆人提来水桶,把坟冢上的兰草浇了一遍又一遍。把歪的扶正,偏的归位,收拾的规规整整。然后深深鞠三个躬,在仆人的搀扶下,退出冢院。出了门又回头深情的看几眼,泪水禁不住又溢出眼眶来。王稚登怀着内疚之心,告别幽兰馆,告别仆婢小娟,在仆人陪同下回到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