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吴白扬 > 第22回 王稚登泪冢失康泰 王修微香阁交名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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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王修微家道中落,家人为让她讨个活命,把她卖给一老者当“女儿”。谁知这老者中途变卦,非要把王修微转手卖到“北里”当“瘦马”,然后拿了银子走人。他带着王修微在食肆吃过饭后欲离开时,王修微紧紧拉住门框,死活不肯松手跟着他走,一双小胳膊被拉成直扁担,二人僵持在那里。

谁都知道,“北里”是扬州的青楼聚居地,养了许多“瘦马”,待价而沽。女孩们进了北里就算是入了虎口、落了贱籍。以后想出来,可比登天还难。

说到“瘦马”,算是扬州闻名天下的一大“特产”。

自古以来,繁华隐诱着罪恶,成功暗伴着坎坷。扬州城是如此的美丽和富足,必定会催生纸迷金醉。从明中以来,它是两淮盐商聚居地,富贾甲优一方,生活穷奢极欲,堪与皇家匹敌。他们畸形的生活观念,催生了“养瘦马”这个畸形行业的发展。那些从事“养瘦马”的牙公牙婆们,低价从贫穷人家里花几十贯买来幼女,然后“调教”成才,专等富贾、公子上门挑选。他们相中的“瘦马”,愿意花费上千两银子,高价带走当自己的妾婢。如此这般,慢慢形成了令人不可思议的瘦马文化。牙公牙婆们依据“瘦马”的个性特点,又把她们分为三个类别,一类要学会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借此来迷醉大家仕宦及大商富贾;二类要学会识些字词、弹点调曲,主要被培养成懂得记账管事的人,成为辅助商贾的一个好帮手;三类则命运就更惨了,不让读书识字,只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种手艺活”,被培养成合格的家妇,期待着普通家道的公子能把他们买走做妾。牙公牙婆们之所以如此煞费苦心的分类调教,仅是为了将来能找个好买主,沽个好价钱,从中赚上一把,捞上一笔快财。在牙公牙婆的眼中,所有的“瘦马”如同是一件件衣裳,只是给她们分出不同的类别和质地罢了,哪件是绢丝,哪件是绸缎,哪件是粗布,在卖出的时候,吆喊的价格也各不相同。

这王修微一直紧拉门框不松手,哭哭啼啼,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此时,薛素素早已看不惯,心怀仗义对着老者便开了口:“这位大人,小女孩是如此之小,你该有些怜香惜玉之情吧,何必要跟她较真呢?好好哄一哄,劝一劝,什么事就解决了。再说了,既然承诺人家买来是当‘女儿’的,没必要中途变卦,常言说‘言而无信非君子,反复无常真小人’。大人衣饰讲究,必是富贵之人,何必要自坏声誉?”

“唉哟哟——一介女流,竟然教训起我来了。”这老者拍拍胸脯,接着道,“我一不偷,二不抢,掏钱光明正大买来的货品、财产,怎么处置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毫无相干,各位客官也不必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有点激动,挥舞着闲置的左臂,“我掏钱,她家卖人;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有你们的事吗?这其中有错吗?犯了哪条王法规矩?”

薛素素道:“我没说你犯了王法,只是说对小女孩好点,她是个孩子不懂事,大人哪能跟小孩一般见识?”薛素素有点生气,冯复绅为了息事宁人,他轻轻碰碰素素的胳膊,意思是让她少说几句。

这老者争辩道:“她现在是我的‘财产’,‘财产’你懂吗?既然是我的‘财产’,怎么处置都不过份!再说了,扬州‘瘦马’成群结队,你都去问问她们的来龙去脉,姓啥名谁!”他瞪了素素几眼,“你有这个资格嘛!”这老者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是个不讲道理的家伙。

大凡都是这样,在畸形的社会里,那些讲道理、尊守社会公德和人文伦理的人,因为言行举止受到道德的约束,反倒成为弱者;而那些不讲道理、践踏公德和伦理的人,由于做事霸道,作风恶劣,结果是敛财无数,反而成为大赢家。

薛素素看跟他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道:“算了,算了,权当我没有说过那些话,行了吧!”老者却不依不挠的道:“你当初就不该说嘛!扬州这地方,藏龙卧虎,所以才有‘瘦马’成群。这是一种社会时尚,也是社会风气,又不是罪过!再说了,她当我女儿,长大后能有多大出息?若成为‘瘦马’,被调教后,说不了被皇上娶走当皇后呢!两条路孰优孰劣,难道还看不出来?”

这老者口齿伶俐,真是个卖当商人的好嘴,能把黑说成白,能把“非”说成“是”,辩来辩去,他变得更有理了,薛素素反而哑口无言了。这时,老者用左手抠开王修微那紧抓门框的手指,如同掰开一只瘦鸟紧握枯枝的瘦爪子。拉着她气呼呼的转身走了。刚走两步,这老者似乎气郁难消,又回头道:“这位女史,看起来也像个读书识字之人,怎么如此迂腐糊涂呀!别忘了古人之语‘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该醒醒了!”说罢便扭头而去。唯有这可怜兮兮的王修微,被拉得东倒西歪。她一步三回头,次次恋不休,望着为她帮腔的薛素素,似是感激,更像是深忆。那绝望的表情化作两汪泪泉奔涌成瀑。

这老者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打到了薛素素的灵魂深处,把她震撼得四分五裂,碎片满地。是呀,自己的命运尚不可料想,怎么就管起闲事来了?她愣愣的站着,瞬间回忆了自己坎坷遭难的大半生:“事事被动,处处受伤;和有情人不能同心,与无情人却成鸳鸯;恋艳者都是仕宦富贾,倾情者全是俗子凡夫;一生籍贱,到老也没走出这个圈。该怨谁呢?该怨谁呢?”因为这件事,搞得冯复绅和薛素素都没了好心情,特别是薛素素,反倒有丝丝悲哀盘旋在心头。他们二人当天便启程回了吴门。

时光如流水般匆匆,眨眼间几载恍然而过,薛素素近半百之年得子,也有了后代。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渐渐开始归心佛门,学会吃斋念佛,闲来无事时,常常手艺绘绣大士图像,功力精妙之极,可谓绘绣之中的绝针。然后在大士图像边上再绣上《般若心经》一卷,那字型像菽角一样有灵性,笔法气势磅礴堪比大书法家赵孟頫。然后她把这些大士图像布施人间,借此来祈福平安。因为大士图像绣的太好,名声渐起,远传吴门周边。

一个仲秋之日,冯复绅有事出远门了。薛素素趁他没在家的这段空隙,把她亲自手绣的大士像送给老相识王稚登,借此来祈福他平安。再说了,他曾经送她脂砚,现在她送他绣有“般若心经的大士像”,正好一送一,在礼节上,谁也不亏谁的。午后,薛素素带着早已绣好的大士像,沿小路去了飞絮园。

王稚登恰巧在飞絮园门口坐着,他已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了。不仅腰弯腿圈,而且眼袋饱满,满脸老年黑斑,须发苍苍,手如鸡爪,看上去老态尽现,但精神状态尚佳。他意外间看到薛素素,立马颤巍巍的站起来,有些激动竟然没说出话来,一个劲的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木凳上。

薛素素立马上前扶住他,并让他又坐下来,自己也坐在他旁边。道:“伯谷哥哥,你还认得润娘吗?”薛素素故意逗他。王稚登道:“认得——认得——到了墓坑中也认得润娘!”薛素素道:“伯谷哥哥,时光不饶人呀!您老了,看着您现在的模样,再回忆起您年轻时的模样,内心会产生莫名的悲哀!唉——谁若能把时光留住,该有多好!”

王稚登抬眼细细审视着薛素素的脸庞,道:“润娘气质尚存,依然美丽,只是已不能与年轻时相比了。”他咂几下嘴,似是遗憾的样子,“像润娘这样的大美人都老了,我这把老骨头就不用再提了。不敢回忆过去,因为有太多的遗恨;不敢展望未来,因为终有化尘的那天。人生,你说究竟是为了啥!争呀抢呀,陷呀害呀,到头来却都一个样。”他歇了歇,“这么多年了,润娘过的好吗?”薛素素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惨。人家骑马咱骑驴,后面还有推车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能与伯谷哥哥结为同心,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哎呀——谁没遗憾呢?都是带着遗憾死去的。人生不易,难呀!”王稚登顿了顿,接着道,“有多少人都活不到这个年纪,知足吧,知足吧!良驹千里,终有累时;鹰隼九天,也有倦期。润娘有今天,也一定是遇到贵人了。红尘茫茫,青楼戚戚,有几个人可以善终呢?”他说了一堆,最终也没有回答出与薛素素“未结同心”的原因。

薛素素道:“我现在委身冯复绅,你的旧友故交。现在也居在吴门。”王稚登道:“是他呀!润娘有福呀。我对复绅知根知底,他为人诚实忠厚,且又可靠,真是个大好人。嫁给他比嫁给我好!”王稚登这句话,听得薛素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伯谷哥哥这是何言?”薛素素不解的道。王稚登道:“唉——老了,都不想说瞎话了。”他抬起眼来,巴望着秋叶从树上一片一片,打着旋跳下来,“文人呀文人,都是有一身臭毛病,不仅清高,而且还自命不凡。既想享乐,又要名声;既望三妻四妾,又要守规护德。你说,能做得到吗?到头来只能口是心非,糊弄他人,愚弄自己。因此我说‘你嫁给他,比嫁给我好’。润娘也真是,居在吴门,近在咫尺,怎么也不来看我呀!”

薛素素道:“不方便呀,不方便!单身时来无影、去无踪,无牵无挂,无需考虑谁的感受。现在为人妻、为人母,怎能那么自由呀!”王稚登唠叨道:“这么多年了,马湘兰也不来看我,你也不来看我。两个红颜知己,都抛我而去。难道‘老’就有罪过吗?自从七十生辰宴以来,这都七、八年了,马湘兰一次也没再来吴门。约好的第二年她来吴门,我们一起游湖赏月,至今她也没有兑现诺言。唉——我也想她呀!”

“湘兰姐姐她——”薛素素欲言又止。

“马四娘她怎么了?”王稚登追问道,“她有什么难处?是不是因为义助穷书生太多,自己也没钱花了?我可以给她补足嘛!捎个信总可以吧。”

“湘兰姐姐她——她——没了。”薛素素把声音压的很低,勉强与蚊声相当,终于说出来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