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吴白扬 > 第21回 薛素素委身吴中老 王修微苦落扬州马(3)
换源:


       不日便到吴门,薛素素沿着阊门大街边走边寻,并借机打听着飞絮园的位置,想尽快与王稚登取得联系。正寻间,身边小巷中传出一位男人的声音:“润娘——润娘——”

这声音似曾相识,薛素素纳闷道:“这会是谁呢?多少年没来过阊门了,难道还有人认识我?陌生之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装作没听到,无动于衷的样子,脚下的步子也没有停下来。这时,这喊声更响了,她知道无路可逃,只好驻足转身寻望。从窄巷中匆匆走来一中年老者,近前才恍惚认出,是很多年前曾缠着她不肯放弃的故人冯复绅。

此时的冯复绅饱经岁月侵蚀,满脸沟壑纵横交错。近乎秃顶的仪态无法与年轻时的样子结合起来,臃肿了许多,也笨了许多。但精神气色尚佳,仍显着年轻时的聪颖和智慧。

冯复绅看到薛素素驻了足,便紧赶几步靠上来。开口道:“我是冯复绅,你把我忘了?这么多年没见过润娘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只是气韵比原来更佳了。”薛素素“唉——哟”一声道:“冯公子这好嘴了不得!这么多年了,还能一眼认出我来?”

冯复绅道:“润娘没有变化,当然好认。不像我,脖子粗了,肚子大了,头发也掉了,像顶着一口南瓜。”他边说边抬右手放在肚皮上,像抚摸着大西瓜那样揉来揉去。惹得薛素素笑起来。他又道:“前面左拐就是寒舍,既然到家门口了,回去歇歇脚。”听语气,冯复绅是真诚的。

薛素素道:“谢谢冯公子这么真诚的邀请!”薛素素本没落脚之地,有这机会,岂能放过?二人并肩边走边说,一会便进了冯府。

这冯府比较简单,属于一进院落,没水没亭,没榭没台,也没有抄手回廊,仅有一面彩绘影壁墙矗立于门口内。主房明三暗五,上下两层,整体来看收拾的一尘不染,井然有序。门口一侧开个百货铺子,里面的货品琳琅满目,摆物丰富。冯复绅直接把薛素素让进茶室。他尽显地主之谊,热情有加,帮她满了茶,二人便聊叙别后情形。

原来,当初薛素素被李征蛮带到西南蛮夷之地后,冯复绅也尾随而至。薛素素被彭宣府的彭老爷相中,由于她是“征蛮大将军”的女人,彭老爷不敢强娶成婚,整日相思成病,以至于最后神智疯癫。彭宣府为了治好彭老爷的病,遣使佣人吴发天暗中贿赂冯复绅,让其出面劝说薛素素去彭府与彭老爷圆房,短住几日,借此来治愈彭老爷的疯癫病。吴发天为表达诚意,给冯复绅下定钱十金。不成想冯复绅拿到这十金后,竟然连夜悄悄回了吴门。他用这十金在吴门置办了田宅家产,从此在吴门落下脚跟。他现在经营着这间杂货铺子,不缺吃不缺穿,整日过得优哉游哉。

冯、薛二人先喝一阵子茶,暖了身子后,冯复绅先开了口。道:“想起当初自己办的龌龊事,实在是对不起润娘!怎能拿了定金偷偷回吴门呢,这岂不是给润娘找麻烦吗?”薛素素道:“当初,有李将军罩着,彭宣府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李将军不幸后,彭宣府胆大妄为,办了不少坏事。我差点死在彭老爷手上。唉——过去的事,不说了。”冯复绅道:“这么多年了,润娘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个伴儿?”冯复绅试探性问道。

薛素素道:“曾经有过,现在离了,刚刚恢复了单身。冯公子怎样?”冯复绅哈哈笑道:“自从得到那笔外财后,我置办下这田产房宅。娶一房老婆,现在有儿有女,日子嘛,还过得去,过得去!”薛素会素道:“那就好,人生也算圆满了。”冯复绅仍是劝道:“俗话说的好,‘少年夫妻老来伴,老来情比少时浓。’润娘整日一人,看着实在不是滋味,还是想办法找个伴儿吧。”

“没有合适的!”薛素素隐了心思。冯复绅突然道:“你看我怎么样?几十年了,还是一个劲得想你。”冯复绅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开门见山。

“你——你不是我的菜呀!”素素笑着说。冯复绅道:“不会是还在心中默念着王稚登吧。”

薛素素轻轻点点头。冯复绅懂得她的心思后,接着道:“咱这把年纪,都是入土半截的人了。要面对现实,不要再追求什么情呀、爱呀、浪漫呀。安安稳稳,有吃有喝,风刮不住,雨淋不住就行了。有啥都不如有个稳稳当当的家,有个牵挂你的老头子。”冯复绅喝几口茶,“王稚登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故交,他现在七十多岁了,可以说是朝不保夕,风烛残年。他自个都不能很好的照顾自个,能照顾你吗?他若能娶你,早在年轻时就娶你了,何必让你等到现在?话说回来,他要娶也会娶马湘兰。你不知道他的七十宴会上,马湘兰是又唱又跳,多么迈力,多么用情。吴门人都看出来了。”

说到马湘兰,薛素素沉默了,她把湘兰去世的消息压在心底不告与别人,人嘛都是报喜不报忧,何必要提这伤心的事?冯复绅见薛素素沉默了,他认为她犹豫了,心中底气更足了,接着道:“润娘不要错过主意,与我冯复绅结为连理,不会亏待你的。青春望到暮秋,黑发盼到白首,你难道没有感动过?”

薛素素道:“听说王伯谷现在也住在吴门飞絮园,改日你带着我去见见他,然后再说这事。”薛素素这句话,说明她仍心倾王伯谷,但同时也给冯复绅留下了希望。

冯复绅自感希望在眼前,内心很高兴。道:“这有何难,改日我带你去飞絮园附近,他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木凳上,你远远看看就行了。”然后站起来,“润娘既然到我这寒舍了,就多住几日吧,最好是能长久住下来。我现在带着你熟悉下这宅子环境。”

二人把这屋舍里里外外看个遍,冯复绅边走边讲,最后到达百货铺子坐下来。冯复绅笑着道:“屋舍不大,但足够温暖;铺面不大,但足供时需。润娘要是能与我结为同心,打算在二楼腾挪一室作为你的书房画室。平时有心情了就写写画画,没心情了就来百货铺子与我聊天度日。人嘛——想的太高太远也没用,都是这样子一步一步慢慢走完的。”冯复绅的话听起来毫无亮点,虽为燕雀绕檐之志,但很实用。

一个晴天,冯复绅带着薛素素悄悄来到飞絮园附近竹林边,等着王稚登出来。不足两盏茶的功夫,王稚登真的就拄着杖出来坐在门口木凳上。虽然仍有年轻时的伟岸、气魄,但身形明显老了。冯复绅用手指着道:“你看,这就是王稚登,咱们心目是的大才子、大诗人。英雄迟暮,烈士晚霞,现在的他怎能跟年轻时对比?你认为他能很好的照顾你?说句悲情话,你若从了他,将来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女孙辈会对你好吗?你能在飞絮园立稳脚跟吗?很难呀!除非你比他走的早。可是咱俩就不同了,年纪相仿,略有差别,年轻时又有感情基础,做个伴儿那是绝配!夫妻呀,就怕一老一少,一个走得早,一个走得晚,留下来的那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唉——我这是何必呢?转了一大圈子,又回到原处。不值!太不值!”薛素素这句话是双关语,耐人琢磨。冯复绅与沈德符相比,一地一天,怎能同高?但事已如此,岂能回头?冯复绅听闻,再次误解了她的话意,道:“是呀,何必呢,早知要嫁给我,年轻时咋不早点同意呢?让我苦苦等了半生,让你也苦苦等了半生。”

薛素素没有再吱声,她也没有纠缠冯复绅的对错。二人又看了一会王稚登,冯复绅拉着她的一只手一起回了冯府。

二人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告知亲朋好友就直接住在一块,薛素素成了冯复绅的偏房。虽彼此之间爱意不足,情感交流有所悬珠,但也时常被温暖所包围,日子过得惬意而又舒适。

这天,薛素素闲来无聊,在书房翻阅《唐诗宋词》读本。她不觉翻到杜牧的《题扬州禅智寺》:“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禁不住说道:“好美的扬州呀,何时去看看?”这句随口无意话,正好被冯复绅听到,他接茬道:“广陵近在咫尺,抄水路不日便到。想去溜溜看看,这有何难?我正想品尝扬州广陵土食——盐水鹅呢。”

素素道:“好呀!明日咱出发吧。”冯复绅点了点头。二人都有去扬州广陵的想法,一拍即合,第二天便抄水路去了广陵。

他们到达扬州的第一天,便吃了广陵风味食品——盐水鹅。它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肉味甘平、肥而不腻、暖胃生津、鲜嫩爽口,二人是啧啧赞叹,百吃不厌。

这扬州自古以来都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处处洋溢着浓浓的古朴气息。寿芝园竹石满目,曲径通幽。竹子有水竹、斑竹、刺竹、圣音竹、撑篙竹、青皮竹、茶杆竹等;石类有笋石、湖石、黄石、宣石等,彼此相映,尽显四季成色,空旷人心。瘦西湖水路九曲,俏岸十回,只见清许幽幽,岸柳依依,江风微微,影阳曦曦。虽为秋冬却吹面不寒,暖意融融。走在老街上,如在画中游。屋舍古朴,民风纯朴,品德质朴,待客浑朴,留客直朴,生活简朴。薛素素边走边观,被扬州的人文环境所感动,禁不住吟下小诗一首:

十里扬州十里画,千年扬州千年华。

人生只合扬州死,旅魂亦忘归旧家。

冯复绅在文识、诗画方面是外行。他听到素素吟诗,打岔道:“十里扬州没有异议,但什么‘花’能开千年?你可真会开玩笑!后面这两句,什么‘死’呀、‘魂’呀,听着怪吓人的。你们‘文人’都是情感丰富,难以琢磨,故而才有‘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之说。草木茂盛时悦,百叶凋零时哀。万里悲秋,百年孤独。”

薛素素不想在这方面与冯复绅过多的争论。旁若所思的应和着:“是呀!是呀!文人全是风情万种的料子。枉有丰富的情感,却难担重任,贻笑万年。关键时刻竟敌不住半升米粟。”

第二天中午,二人正在一食肆品尝盐水鹅,这时进来一老一少。老者缎帽绢袍,穿着讲究,一身精神,明眼便知是有钱的大商人。少者是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孩童,衣着朴素陈旧,表情怯懦有加,面上挂着些许泪水,好似刚刚哭过一番。这老少二人坐在薛素素和冯复绅的旁边,也要了份盐水鹅吃起来。小女孩似乎饿透了,狼吞虎咽,低头不语。饭间,老者一个劲的交待小女孩怎么表现,怎么说活,怎么才能讨人喜爱。反反复复说了许久,薛素素和冯复绅最后才明白是咋回事。

原来,这小女孩名叫王修微。因家中突发变故,父亲亡去,导致家里经济不济,生活困顿。家人为了让王修微讨个活命,便把她卖给这位老者当女儿。这老者面善心狠,是个会算计生活的人。本来说好卖给他是当“女儿”的,他却口是心非,离开王家就变了卦。在他看来,既然这女孩是他花钱买来的‘活商品’,当然要高价卖出才能赚钱,谁愿做个赔本买卖?于是老者打算把她卖到“北里”当“瘦马”,为能讨个好价钱,所以想尽办法来“调教”小女孩,讨得客人的喜欢。

二人很快吃光了盐水鹅。老者付了帐,拉着王修微往外走。她虽年纪尚小,但可能也知道“北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谁愿去那肮脏之地?她死死拉住门框,不肯离开食肆半步。老者用力拉她的胳膊,她用力拽住门框,死活不松手,那两条小胳膊都拉成直扁担,看着让人心疼。这时,王修微又嘤嘤哭起来,嫩声嫩气,悲天悲地,痛彻所有听众的心扉。老者也怕把小女孩胳膊拉坏了,沽不了好价钱,他只能是适当用力。二人就这样僵持在门口。下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