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之恒接话道:“身为大丈夫,谁愿整日逗留于香花嫩草之间?可是没有办法呀!纵有报国之志,谁会用你?倘有千条妙计,谁会采纳?放眼望去,小人挤满朝堂,君子沦落野间,这是大明国的悲哀!看看大明天子,远忠臣,亲小人;重监妃,蔑君子;荒朝政,迷宫闱。这能怪咱们这些读书人不愿出仕吗?所以呀,我举办‘莲荷会’也好,举办‘莲台仙会’也罢,都是对现实失望的表现。我辈既然不能在朝堂之上施展才干,就只能在花花草草间寻求刺激。”
汪然明给大伙满了茶,接茬道:“孟子讲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就要求读书人一定要有德行,以天下为己任,心底向善,辅助天下苍生。可世上偏有读了许多书却失德丧良的人,此类人读书没有增加品德,反而增加缺德,仁义礼信不如莽汉野夫,朝堂之上的小人大凡都是这一类。正如曹学佺大人所言‘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就是对‘读书无德人’丑恶嘴脸的描画。话再说回来,社会如同大观园,里面鲜花千奇百怪,形形色色,文人千类万种,如何选贤任良,只能靠皇上的火眼金晴了。若皇上没这个本领,那只能是小人充栋,贤良偏远,国运下行。这些有志之士旅居乡野,无法施展才干,又要‘独善其身’,那只能是隐于乡间野里了。所以说世道越坏,隐士越多,坏人小人也越猖狂。此类怪象,不能只怪罪乡间隐逸不作为,更要怪罪庙堂之上有眼无珠才对。”
陈继儒很赞成这段话,他道:“然明这几句话,句句扎在板中心,很有力度。就算你是块金子,皇上非把你当成老黄铜,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你整日去缠着他,求他给个官当,实现自己的抱负?刚才牧斋之言,有偏失之处。”
钱谦益又开了口:“眉公有所不知,我是被这个世道气糊涂了,说了一番气话。多希望天子是一等圣明,文人是一片忠诚,民间有娱有乐,官道上下达通。如此,北方边境绝保平安,再也没战事频传了。可惜呀——事与愿违。如此下去,大明国能不能再守百年都是个问题。”
潘之恒看钱谦益有些沉重,便又道:“牧斋弟该把心放宽才对,既然不能为国施展抱负,那就多寻些花花草草,不枉今生今世。你看当下文人,都是几妻几妾,青楼醉酥。发达的,一边揽着娇娥,一边指点江山;穷困的,家里彩旗飘飘,外面流香溢脑。当年那些开国王爷们的子孙贤孝们更是酸溜溜的,整天在家玩弄花草奇石,不问国是,只迷凝香;只要美姬缠身,哪管世人诽谤!”
汪然明接着道:“按潘兄之言,这世道难道没救了?”他面钱谦益道,“东林学派该承此重任,扭转乾坤!延续大明国运,就看你们了!”此言既出,钱谦益表情更加凝重了,似乎千斤重担落在他肩上似的,让他举步维艰。几个年长于他的看到此情此景,都呵呵笑起来。
这时候,汪然明道:“董兄,我这有几张字画,友人们看过后,都说是你的真迹。拿出来,让你鉴别下?”董其昌呵呵笑道:“还有这事?是不是又是杨成岫模仿老朽?她二十年前就开始模仿了,不知今天进步如何,快拿来看看。”汪然明让仆婢去里间叫出杨成岫。
杨成岫,号云道人,钱塘人氏。人称“诗,书,画三绝于西泠”。当年,其父亲亡故之后,她行孝母亲,性格端正谨慎,和人交往,都是母亲出来应酬,轻易不见人。文人士大夫对她的品德都大加盛赞。
在仆婢的牵引下,杨成岫捧着自己的画作来到茶室,后面紧跟着的还有林天素。潘之恒多嘴道:“然明弟呀,你金屋藏娇,汉武帝藏一个,你却藏两个,不简单呀!”汪然明笑着答:“哪里,哪里!她们都是我志同道合的文友。闲来没事,便吟诗比画,借此来增加生活乐趣,同时也彼此切磋书画艺术,互相进步。”
林天素又名林雪,自称是“三山人”,祖籍建宁,与“害死”景翩翩的丁长发同籍,且她对景翩翩的遭遇既熟悉又同情,更是无奈。前些年,林天素受到家乡豪绅的迫害离开建宁,先流浪到苏州玄墓,后来到了杭州西湖依附汪然明,寄住在西湖西边不远的西溪“随喜庵”。后来汪然明专门给她造个画舫,也叫随喜庵,专供林天素游玩湖山。
汪然明接了杨成岫送来的书画,送到董其昌手中。董其昌仔细看一番后,道:“进步好大呀!难辨真伪,绝能以假乱真。不是一般闺房女子的绣余之画,也不是一般的名媛才女之画,而是有具有较高的文德修养造诣之画。这书画含有性情,有淡淡的伤感味,如蒙蒙春水,摇荡情灵。总体看来,刚性稍欠,柔性有余,若能再洒脱些,也许我也认不出来了。以后有书画任务,就让你执笔了。”
杨成岫闻后,马上道:“岂敢,岂敢!能得到董公的夸奖,已是莫大的荣耀!书画在造诣方面,还需要前辈多多赐教呢。”
林天素、杨成岫分别落了座,他们共同谈论起书画来。汪然明干脆让林天素也取出自己的画作,让董其昌置评。林天素很快取出自己的画作,呈到董其昌手上。
董其昌捧着林天素的画作,对着光亮处细细观看一番,然后评价道:“笔致秀逸,娟娟可爱,有士女之风。很好,很好。”说着,他吟赞诗一首:
片云占断六桥春,画手全输妙与真。
铸得干将呈剑客,梦通巫峡待词人。
林天素听着董其昌的夸赞,十分难为情。道:“小女子班门弄斧,布鼓雷门,让董大师见笑了。我是蒙了湖山庄主的福份,您才有时间和机会看我的画作。还需您多多赐教呢!”一帮人就这样谈诗论画,不觉天色已晚。
用膳时刻,有人礼貌的扣门。仆婢引客人入了座,汪然明一看惊呆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他在扬州见过的王修微。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独自放舟,依名寻人,来到西湖山庄。汪然明马上介绍道:“这位女史妹,大名王修微,是扬州北里飘香阁花魁,她年纪虽小,但诗歌意境堪比李易安。”王修微听闻如此介绍,她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的答道:“汪公介绍小女时拔高太多,小女子实不敢当,仅是入门爱好罢了。还需向各位尊公尊姐求教。”
汪然明接着把在场的各位介绍给王修微。她听后道:“在场的各位都是我崇拜的当世大家,更是长辈,也是我的良师益友,以后要不吝赐教。修微做的不妥的地方,也要大胆的批评指正,并多多海涵。”一番客套之言,说的几位长者赞不绝口。都夸奖她有礼貌、懂规矩,再加上她面容清秀美丽,质纯若玉,简直成为晚饭餐桌上的议题中心。
第二天,在汪然明的安排下,雇来一艘“大个头”的画舫,载着几个人畅游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