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吴白扬 > 第23回 杨成岫名冠西泠地 吴卿楠捐官当县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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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季的西湖,微风习习,吹面不寒。湖水呈现靛蓝色,如一抹绢绸躺在脚下。远方是雾霭蒙蒙的起伏连山。环周是鲜花铺岸,次第伸向远方。那依依的倒影,如同天上的彩云掉进了水间。

阳光初照,湖面像溜了一层粗金,次第闪现着耀眼的光芒。画舫沐着春风,在船夫的掌控下,像一只溜光的飞鱼,在湖面上轻轻滑行。两侧是推开的波浪,后面是划伤的水绒。

汪然明心情自然高兴,尽显地主之谊。他望着这湖光春色,心情与水面一样荡漾。闲话也就渐渐多起来,道:“千年西湖,千年美景,盛传天下千年。每个景点地域都是典故连篇,源远流长,让游人流连忘返。咱们约好,每到一处胜景,推选一人吟诗一首,谁也不能推辞。现在兴复古之风,咱们就吟古体诗,韵脚平仄宽泛,能充份发挥才思。”

湖庄主人这么一说,大家谁也不好意思反对,只能默默同意。再说了吟个小诗,对他们几个文人而言不算啥,就如同是“如来佛捉孙大圣——易如反掌”。

不一会,画舫到了断桥旁,汪然明道:“断桥是西湖上四大情桥之一,由于许仙与白蛇传的故事,让它蜚声天下。谁先吟?”潘之恒接话道:“当年许仙、白蛇都是白马公子配红娘子,青春朝气,当然让年轻人来吟嘛,我们这些老朽,肯定不行了。”

此言既出,大家眼光齐刷刷的聚到王修微身上。她道:“看样子我要先吟了,班门弄斧也好,布鼓雷门也罢,各位尊辈一定要多多指教。”然后,她清一清嗓子吟诵道:

两韵春碧断桥牵,情郎素蛇此结缘。

不见当初人鬼影,笃留信物落尘间。

刚吟完,潘之恒便竖起大拇指。道:“把民间传说融入诗中,意境鲜活。很好,很好。”说话间,船便绕过孤山,西泠桥横在面前。汪然明道:“西泠桥也是西湖四大情桥之一,北端有苏小小之墓,武松之陵,一个情圣,一个武圣,由他俩儿陪着,孤山再也不会孤单了。该谁吟了?”董其昌道:“潘兄刚说过了,桥是情桥,我们是老朽,还是有红妹们吟吧。”他看三个女人谁也不愿先来,干脆又道,“杨成岫来一首吧。”

杨成岫听闻道:“我和雪妹妹整日赖在西湖上游荡,西冷桥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今日有几位尊公同游,心情格外畅快。好的,不能负了大家的心,来一首。”说完她环顾西泠桥,慢慢吟道:

孤山如牛卧湖中,西泠似辔牵岸行。

千载未曾挪一步,枉使苏小守晨风。

董其昌道:“成岫角度选的不错,很有诗味,也有历史感。不过还可以换个角度再来吟唱。既然来一首了,就再来一首吧。”杨成岫听到董其昌之言,道:“今日与诸公在一起,心情自然高兴。再来一首又何妨?只是小女水平有限,怕各位尊公听烦了。”她说完,抬起头又望着西泠桥吟道:

孤山不孤毗红颜,苏小含韵伴千年。

多情总被无情戏,枉留薄幸费诗篇。

杨成岫刚刚吟罢,汪然明便“啪啪”鼓起掌来。道:“妙,妙!骂得好!阮郁这类薄幸之人,必须千古挨骂,臭名远扬。”船这时转过身便到了苏公堤,汪然明道:“苏公堤可是大老爷们儿筑建的,还能让红妹们吟唱?”钱谦益接茬道:“让我们年轻人先来吟,年长者置评,指正。”说完,他眼望着笔直的苏公堤吟道:

千丈苏堤卧龙波,六桥烟柳穿洞梭。

一道妩媚仰万载,怎不使人忆东坡?

钱谦益刚吟完,陈继儒便道:“我昨天说后生可畏,你们都不相信,今天见识了吧!牧斋这诗气势磅礴,有一泄千里之势。了不得,了不得!”钱谦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前辈抬举。这苏公堤由北向南第一个桥,即也为四大情桥之一的——跨虹桥,看来又该红姐红妹们吟唱了。”

三个女人,只有林天素仍未吟唱,于是她道:“本来吟诗写画没什么压力的,可是刚才牧斋这首气势实在太大,反倒让我没有自信了。”说完自嘲般的笑起来。汪然明道:“常言说‘一花一世界,一枝一季春’,人有不同,吟出的意境也各不相似。酒好喝,难道茶就该遗弃了?各有各的优点嘛。”

林天素听了汪然明的解释,自信心似乎增加了不少。她远望着这苏公堤上的千年跨虹桥,望着那圆圆的半月洞,淡淡吟唱道:

千载君子姿如月,身穿柳烟影婀娜。

二情久长缠不尽,水天两轮暗秋波。

汪然明偷偷看了林天素一眼,满意的道:“把跨虹桥比喻成谦谦君子,把柳烟比喻成羞羞少女,古今第一人。立意新颖,让人耳目一新。”林天素正好看到汪然明这一眼瞟视,她内心有些许荡漾。道:“谢谢夸奖。不过呀,要是想夸奖一个人,总是可以找到角度的。”陈继儒接话道,“好就是好,怎能叫夸奖呢。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里,各位红妹能吟出如此雅兴的诗句来,已是难能可贵了。”

话语间,画舫已到“水心环岛”。汪然明道:“这个环岛是我亲眼看着堆起来的,有几年光景了。当初由疏浚湖深的淤泥堆积而成。它的妙处在于淤泥环堆,形成一个封闭的小湖。环岛中心有一东西向的柳堤,把这个小湖又一分为二。在西湖全景色之中,形成‘湖中有岛,岛中有湖’的‘湖中湖’。近来,有个北上赶考的文人在此游玩,醉心西湖,流连忘返间,把外湖和环岛围成的二小湖合起来,起个更好的雅名,叫‘三潭印月’,仔细品来此名意味深长。”汪然明歇了一会接着道,“三位长辈,谁先吟?”

陈继儒接话道:“我比潘公、董公年轻,我先来吟。”说完,他打着眼罩,细细看着‘三潭印月’环岛,阳光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如片片金子撒满金波。吟道,

一湖金波将溶春,三潭印月醉伶坤。

倘存洞桥挽堤柳,田字归稳天下心。

陈继儒刚刚吟完,董其昌道:“西湖这么美,不仅醉‘坤伶’,连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也被西湖醉倒了。再说了,只要有了田产土地,谁的心都会稳。”也算是挑出了陈继儒的诗句瑕疵。汪然明接道:“陈公这样吟,是有根源的。你看看,画舫上八个人,其中有三个居于西湖之上。这三人当中,有两个都是女史红妹,由此可知醉倒的坤伶多呀。”

大家彼此看一看,果真如此,汪然明、杨成岫、林天素居于西湖,正好是“一男二女”,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潘之恒道:“按陈公假设,环岛上如果真的用曲桥南北方向把柳堤接起来,从空中观看,这环岛真的就变成‘田’字型了。有了‘田’,天下人的心就安了,大明江山也就更稳了。隐士也忧国!这是陈公的一片良苦用心呀!”陈继儒接着又吟道:

隐逸僻乡思庙堂,位卑未敢忘忧邦。

参天大树乘凉快,独木难支遍哀伤。

陈继儒吟罢,接着道:“潘公刚才之言,真是说到我心中了。谁不盼望大明国运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可总是事与愿违呀!最后盼个透心凉!”

几个人在感叹间,船已到了雷峰塔对面,此时已清楚看到上截塔身。汪然明道:“这雷峰塔距现今约六百年了,讲它的历史,怕是张口就来,估计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没吟的二位仁兄,谁先来?”

董其昌道:“刚才陈公连吟两首,其中一首算是借给我的。所以嘛,我就不用再吟了,免了。”陈继儒道:“没说借给你呀!谁也不能耍赖。”董其昌辩道:“大家要是让我作几幅画,那不在话下,提笔就来。可是让我吟诗,确实不是强项。”汪然明道:“董公这是谦虚话,您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官至尚书。岂能怕吟首小诗?”这一席话,听得董其昌是哑口无言,他只好沉下心来开始吟唱道:

涕望钱公六百载,双眸登眺未归来。

峥嵘西湖景依旧,不见香孩江山开。

董其昌没有吟完,大家都齐刷刷的看着钱谦益。钱谦益道:“你们看我干啥?此钱公非彼钱公,二人是一地一天。”杨成岫道:“此钱公是文坛大拿,彼钱公是吴越当家。若比文采是一天一地,若比权势是一地一天。”刚说完大家笑起来,都为杨成岫的幽默和对历史掌故的熟知所折服。汪然明接道:“赵匡胤也真是,抢了钱俶帝的吴越之地,结果还要让他暴病而亡,办事过头了,残酷,残酷!”

董其昌道:“正如汪弟所言,所以我为吴越钱俶抱不平,称赵匡胤为香孩也是自然之理。”谈论间船已到了湖东南岸边的柳浪闻莺胜景处。

柳浪闻莺胜景是偏安东南的南宋小朝廷的御花园,人称聚景园。世事沧桑巨变,到了明代时这些地方几乎荒废,只剩下柳浪桥、华光亭两处破旧陈迹。往昔胜景早已不复存在,仅留下让人感伤的痕迹。

潘之恒知道接下来需要他吟唱了,主动道:“这是个令人回忆之地,也是个令人感伤之地。曾经是那么的繁华,如今是如此的破败。我本是个“黄山迷”,在黄山汤泉附近结有草庐‘有芑堂’。没想到耄耋之年,与旧友故交们在西湖边上相遇,并且相谈甚欢,心情就不必再说了,这诗我是吟定了!”他望着往昔的胜处感慨道:

昔日胜景消烟阁,偏安小朝未报国。

错偕蒙虎驱金豹,柳浪华光窃诉说。

汪然明道:“还是潘公,欣花赏艳有一套,评古论昔也有一套。南宋小朝廷总认为金国是它最大的隐患,最后却错与蛮蒙联手,灭了金国。结果蛮蒙拿下金国,统一内部之后,便挥师南下,在南宋降将刘整的建策下,主张“先拔襄阳,浮汉水入长江,进取南宋”。不久南宋灭国,这真是自掘坟墓。这么繁华之地,唯留下两个老寿星‘柳浪桥’、‘华光亭’,它们彼此诉说着往昔的繁荣和今朝的凄萧。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林天素道:“地主不要再感慨了,该你吟唱了!”汪然明笑了,道:“诗是要吟唱的,但用什么方式还没想好呢。”他沉思会儿,“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说不当说。”大家都让他说出来听听。

汪然明道:“以‘畅湖’为题目,咱一人一句,正好吟八句完诗,作为今日吟唱结束,不尽兴的人改天再来。顺序嘛,年长者先来,依次下排。”大家都认为这个办法挺好。于是按照“潘、董、陈、汪、杨、钱、林、王”这样的顺序,从潘之恒开始大家一人一句吟唱起来:

(潘:)春润西子生鳞波,(董:)倒山银蛇舞婆娑。

(陈:)几只灵燕啄青绿,(汪:)一轮红日亮山河。

(杨:)自有痴圣恋新境,(钱:)唯存愚夫忧旧国。

(林:)湖光岁岁返新意,(王:)不见当年多情哥。

八位次第接答完毕,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哈哈笑起来,可见他们玩的有多么尽兴。那张狂的笑声,震得画舫左右摇荡,击起水波无数。杨成岫的“自有痴圣恋新境”,让他们一头雾水,都不知这指的是谁。王修微的“不见当年多情哥”,大胆泼辣,小小年纪率直敢言,让各位长辈们惊诧不已。

他们这行人在汪然明全功夫的陪同下,又玩了两天才陆续散去。只留下杨成岫、林天素他们三人守着湖山。

俗话说“口碑好,自传远”。在董其昌、潘之恒、钱谦益的言传扬播中,杨成岫的书画美誉渐渐传遍大江左岸,名贯湖山西泠。从此后,登门求画者络绎不绝,画价也渐渐涨了起来。在汪然明的资助下,杨成岫在西湖边上开设画室、橱窗。平时散闲时作些书画售给上门索画的人。忙时,也常请林天素从随喜庵赶来帮忙。不足三年二载,杨成岫赚足了钱财万贯,彻底在西湖边立稳脚跟。这是后话。

王修微也找到了自己的忘年之交——汪然明。她隔三差五就独自放舟,载着书卷到西湖上与汪然明畅欢相聚,一待就是十天半月,二人扁舟雾霭,同吟湖山。这也是后话。

这天,汪然明和杨成岫在山庄闲聊,他道:“常言说‘男大当嫁,女大当嫁’,女史整天接触那么多索画的文人公子、谦谦君子,难道没有一个看上眼的?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女人都是这样,不管长多大,只要给她提相公,总是显出害羞的面容来。杨成岫也一样,他听了汪然明的话后脸有些红,笑了笑道:“有知己朋友整天陪伴着就够了,嫁什么人呀!再说了嫁一个不懂人情、不解风情的男人,简直是活受罪,与其同床异梦,不如孤身形影,何必自寻苦吃?”汪然明追问道:“知己是知己,相公是相公,二者各有妙用,怎能混为一谈?”杨成岫听闻这话,脸更红了。汪然明又道:“刚才是不是说瞎话了?脸怎么越来越红了?是不是有痴情的公子看上女史了?”

杨成岫只好说出实情。道:“在西湖东边杭州城内,有一个叫吴卿楠的公子,他整日有事没事去画室见我。他很欣赏我的书画,对每一幅书画总是左看右看,痴迷神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天,临走时,总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但彼此间谁也没有挑开这层纱。”汪然明听了,喜笑着道:“一定是吴公子看上女史了。要不然他会整日找借口来看你吗?他的举止也反映出他是一个大好人,要是纨绔子弟,早就动手动脚了,还会如此被动?这事——我看有谱!改日他来了,我要亲自见见他。为女史当个月老,不胜开心哟!”

杨成岫朝汪然明打几下。佯嗔道:“不知底细之人,何来有谱?八字没一撇呢。”汪然明笑着躲开了。道:“女史记着我的话,若哪天吴卿楠又来了。把你的酱红头巾高高挂在橱窗外上角,给个暗号,我喊他到湖庄喝茶,考验他一番,同时也把这事给他说透。”

第二天,汪然明早早来到画室一侧的树下,远远瞄盯着橱窗看。日已三杆,当他有些疲惫正欲打道回府时,橱窗外上角,飘起一抹酱红色头巾。汪然明喜出望外,朝橱窗走去。

只见这公子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眼小如鼠,耳如蝙蝠。总体看来,不丑也不俊,是个平凡人。汪然明走上前,道:“这位公子,闲来无事,去湖庄坐坐?”公子看到汪然明,举止上有种受宠若惊的味,表现得不太自然,有几分拘谨,想必他一定知道汪然明的尊姓大名、显赫身份。于是给汪然明施个礼,笑笑回话道:“在下吴卿楠,向汪大人问安。”汪然明回道:“免礼,免礼!”他边说边挥着手招呼着吴卿楠,二人一起朝湖庄而去。

在湖庄茶室刚刚坐定,汪然明便客气的斟了茶。他们聊一会天气、西湖美景后,汪然明把想说的“正经婚事”和盘托出。最后道:“吴公子虽出身贫苦,但文采非凡,也是仕宦的好料子,只是苦于没有提携的引路人,至今仍是碌碌无为。若公子能与杨成岫结为秦晋之好,她这些年靠书画赚了不少钱财,给你捐个员外或知县当也是很正常的事。”

汪然明刚刚说完这些话,谁知吴卿楠突然站起来,没有施礼道别,便急急的跑出茶室,跑出湖庄,一溜烟似的跑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