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院落中除了三位姐妹,还有柳敬亭与一位年轻公子。柳敬亭开口道:“这位公子姓茅名元仪,是我的好兄弟,湖州归安人氏,他的爷爷是大名鼎鼎的茅坤老前辈。”
茅元仪立马走向前来,与各位美姬打了招呼,举止谦谦有礼,很是绅士。柳自华道:“哦——茅公子是儒门之后,想必也是鸿儒。能与这样的文人认识交往,真是朝楼的福份。”杨宛接茬道:
树里孤灯雨,风前一雁秋。
茅元仪一听,这是爷爷在世时吟唱的诗句,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他抬眼看着杨宛,心生好感。不觉面含微笑对答道:
离心迸落叶,乡梦入寒流。
柳自华接话道:“这么满含乡愁的句子,再吟我就更想家了。各位刚才都说的说,听的听,辛苦这么久了,回屋坐吧。”一行人便入了室。在柳自华的招待下,他们围着茶案品茗。推杯换盏间茅元仪道:“刚才这位吟诗唱句的女史,姓甚名谁?”
杨宛听闻,答道:“茅公子称我‘女史’实不敢当,只是爱好文诗罢了。闲来无事时,也常翻看些古书旧籍,借此消磨时光。在下姓杨名宛,长居秦淮河畔,以后茅公子可要多多赏光呀!”
茅元仪笑着接道:“这很好,只要肯读古书、多习字,总比闲玩强百倍。平时嘛,可以写些诗呀、词呀,结成册子,我可以帮你写个序。”说完,茅公子的双眼竟直挺挺的看着杨宛,有种着迷的感觉。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脸立马红了一大片,害羞的低下了头。这一刹那,被柳敬亭看到了,他接话道:“茅老弟真是个大情种,眨眼功夫,竟然被杨宛迷倒了?”柳敬亭又面对杨宛半开玩笑道,“杨宛,你刚才用什么招数,把茅公子迷倒了?”杨宛听闻也笑了,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你说了茅公子是大情种,看到痴女艳花有所失态、倾迷、忘我,也是正常的事嘛。这不能怪‘风与月’吧!”茅元仪听到这番话,也暗自笑了,道:“风月无意眼前过,情痴有心留胸间。‘风与月’太过浪漫,长的太美,是如此的好看,无意间竟倾迷了痴情人,谁敢说这和‘风与月’没有关系?”柳敬亭接着道:“这是狡辩,我们只听说蜜蜂追逐鲜花,没见过鲜花追逐蜜蜂的。”
大家都笑起来。柳敬亭与茅元仪最熟,所以他一个劲的掐茅元仪,护着她们仨。三个人道:“来,咱们分别给柳大哥敬杯茶,表示感谢。”
柳敬亭和颜悦色,品着美姬敬献的香茗,高兴得合不拢嘴。边喝边道:“茅老弟替我喝一杯,这三杯下肚,你们不怕我常跑茅斯(厕所)吗?”一句话,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茅元仪主动端一杯,一饮而尽。柳自华道:“柳大哥没征得我们仨同意,擅自让杯,给我们留下‘小辫子’,该罚三杯,姊妹们说对不对?”王修微、杨宛都随声附和道:“该罚!该罚!!”又斟满三杯放在柳敬亭面前。
柳自华又道:“茅公子主动端杯自饮,替人‘消灾’,是不是也该罚三杯?”王修微、杨宛又随声附和道:“该罚,该罚!!”也斟满三杯放到茅元仪面前。
两个老爷们面前一人三杯。他俩你看我两眼,我看你两眼,面面相觑。心想:“两个爷们都中计了!”可是“三杯茶”已分别端在各自面前,难道还有退回之理?作为爷们,就是三杯毒药,也要硬着头皮喝下去。谁也不敢再让谁顶替喝了。一人三杯下肚,肚子明显鼓起来了,本就大腹便便,这时更像孕妇了。看着这态势,五个人都笑得特别响亮。
柳敬亭站起来,晃晃身子,肚中的茶水“咣当咣当”直响;拍拍肚子,肚中的茶水还是“咣当咣当”直响。茅元仪道:“敬亭兄,咱两个爷们儿,被三个‘巾帼’整成‘孕妇’,吃一斩长一智呀!”柳敬亭道:“自古以来‘茶酒不分家,多喝亲兄弟’,这说明她们仨没把咱俩当外人。我高兴呀!”说完,又主动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很是利索。
茅元仪道:“敬亭兄,我有个想法,你和朝楼主娘柳自华,好歹都姓‘柳’,一个字掰不开。不如彼此认成干兄妹,以后交往,情份有了,谊份也有了。”柳自华听闻道:“茅公子想得真周到,也说到刀口上了,不愧为鸿儒之后。”她说着从里间取出陈酿白酒一坛,置于案上。对柳敬亭道,“敬亭兄,咱们歃酒为约,今后亲如兄妹,情同一家,好吗?”
柳敬亭有些激动,面前这么个大美人主动当他的妹妹,谁不激动呢?于是道:“女史妹又漂亮又有韵味,且知书达理,既然这么慷慨,我一个说书的粗人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他说着,把白酒斟满五个酒杯,“我和自华妹妹喝‘交杯酒’,你们三个作为见证人,也要喝。”
柳自华和柳敬亭,分别同时端起酒杯,胳膊拐在一起。他们三个在边上起哄道:“感情深,一口闷!”他俩一饮而尽。然后斟满第二杯,他们又起哄道:“感情厚,喝不够!”于是又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第三杯,他们拍手起哄道:“酒肉穿肠过,朋友心中留!酒逢知已千杯少,能喝多少喝多少!”于是又干了。
三杯酒下肚,一会功夫都有点飘了。柳敬亭摇摇晃晃的指着茅元仪道:“你们仨,还没喝呢!别想着我喝多了不记数,糊弄我。都端起来干了。”三个人在柳敬亭的监视下,都干了杯。
推杯换盏间半个时辰已过,大家都喝高了。一摇三摆,像风吹似的东倒西歪。话也特别多起来,胆子也更大了。茅元仪突然上前失态的抱着杨宛,醉醺醺的道:“杨宛妹妹,我要娶你!我要娶你!让你当我的新娘子!真心的!”杨宛用力挣脱了他那钳子般的双臂,站在一边应道:“茅公子酒后之言,怕是戏弄妹妹的玩笑吧。如此肤浅、轻狂,谁信?”茅元仪呼着酒气,从袖中摸出一个带有红绳的玉坠,套在杨宛的脖颈上。道:“哥哥从来饮酒不醉,哥哥今日是被妹妹陶醉的。站立不稳是因为腿软;说话耿直是因为痴胆。先把这个信物给妹妹,明天我就娶你回家。”
杨宛没有用力挣脱,半推半就戴上这个玉坠。她道:“茅公子是鸿儒仕府,我杨宛是乐籍贱家,公子就不怕你的家人族长反对?”茅元仪嚷嚷道:“他们算啥?我茅元仪看中的,谁也跑不了!家里人敢反对,我给他们闹翻天!”杨宛又问道:“茅公子先帮我落籍吧,那可需要你花大价钱呀!”茅元仪摇摇摆摆的道:“用钱能解决的问题,还算是一个问题?都不是个事!”
这时候,柳自华插话道:“茅公子这么说,可见喜事是准成了。你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这“拉勾上吊”就是民间常玩的小誓约,彼此用小手指互拉,拇指相印,算是发下誓言,事先有“约定”了。
杨宛伸出小手指,茅元仪也伸出小手指。都是弯弯似新月,彼此像勾子般紧紧勾粘在一起;他们的拇指彼此相印,形成“人”字形,像粘在一起的紧固件。另外三个人在边上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才从酒劲中醒过来,各自恢复了常态,显得彬彬有礼,没有一个人再闹腾。王修微对茅元仪道:“茅公子昨日誓言,还能忆起来吗?”茅元仪道:“说过的话,怎能忘了?男子汉说话算数,岂有戏言?”这时,碰巧杨宛从里屋走出来,她听到刚才的一问一答,道:“茅公子昨日是酒后之言,今日是酒醒之言,当以今日之言为信。凡事不可强求,茅公子是可以反悔的。”茅元仪听后道:“大丈夫醉酒醒酒,说话都是算数的。今日我就带着你去落籍。”杨宛内心一阵高兴。
茅元仪在朝楼吃过饭,告辞他们几位后,硬是拉着杨宛的手一起出了门,朝衙门而去。一心一意的为她办落籍之事。杨宛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快就落籍了,面对此事,除了感动,就是激动!她没有想到茅元仪是个侠肝义胆、行事利索之人。离开朝楼时,她对柳自华、王修微、柳敬亭三人道:“姐姐哥哥们,谢谢你们的鼎力撮合!娶新这日,茅公子请你们喝喜酒,我请你们喝喜茶。后会有期,后会有期!”说罢二人摆着手甜蜜的离开了。柳自华他们三个人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俩渐行渐远,不觉在脸上露出祝福的微笑。
茅元仪、杨宛二人手拉手走在秦淮河畔的大街上,东瞧瞧,西望望。满含喜庆之色,像一双刚从南方归北的情燕,翩跹轻舞,比翼齐飞。他们看到什么都是那么的喜悦好看,热情奔放,青春似火。就连落下的残柳败叶看起来也是那么有灵性。二人路过晴媚阁,听到里面传出哀婉的琵琶之声。茅元仪知道这晴媚阁是赵今燕的居所,思虑道:“赵四娘已老了,终生未嫁,这把年纪难道还有心情弹奏?”他俩站一会,怀着惊疑之心拐道进了晴媚阁。
茅元仪入内便看到了自己祖父在世时的老友人冒愈昌,他虽然比爷爷小一些,但也明显老了。茅元仪道:“冒爷爷,我是茅止生呀,记得我爷爷在世时,您常去找他谈诗论书。那时候,我还小呢。”冒愈昌也听出声音来,答道:“是止生呀,多年不见长成大人了,那时候你才十来岁,是个淘气的小鬼呢。看看现在,都成大帅公子哥了。来来来,里面请,你们坐,你们坐。”
冒愈昌趁机介绍道:“四娘,这位公子就是茅坤的孙子。你知道吧。”赵今燕淡淡的接茬道:“茅坤大人我怎么能不认识他?湖州归安人,他被世人称为‘唐宋派’,留有《唐宋八大家文钞》和《青霞先生文集序》,让人很是佩服。”从这不紧不慢的平抑语调间,可以看出赵今燕对世道已不是那么关心和在意了,有顺其自然的味,也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茅元仪刚刚坐定,便打量下晴媚阁的摆设,看到墙上裱糊了一首《长相思·寄张幼子》的小诗。他暗思,这是赵今燕曾经寄给张幼于的《长相思》,天下无人不知。自从张幼于“走”后,赵四娘可是没少想他呀,可惜阴阳两隔,难成连理。茅元仪也趁机仔细打量下赵今燕。发现她确实老了,姿色不及当年的一半,有风烛残年的痕迹。但仍是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残韵犹存。他看着老态龙钟的冒愈昌和半老徐娘赵今燕,突然间有丝丝悲凉涌上心头。曾经都是叱咤云间的风云人物,如今却被时光打磨成这般模样。茅元仪怕引起他们伤心,故而压了心迹。道:“谢谢赵四娘对我爷爷的褒奖。”
冒愈昌接着道:“四娘接着弹唱吧,也许这是给我最后一次弹唱了,以后的相见机会不多了。作为老朋友,真想与你默默相对,静守千年。”他们这把年纪的人谁也不敢畅企未来了,连“再见”也不敢说。
赵今燕手落声起,似有千万个晶珠在琵琶上次第跳跃,那悦耳的旋律渐渐响起。她边弹边深情的唱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一首《忆王孙》:
东风恶劣打残红,帘幙轻阴漾碧空,子规啼血唤薄情。
倚薰笼,梦断香消宝鸭中。
芳草萋萋户外荣,远行君子影无踪,一岁一枯一葱莹。
多少情,惨惨冷冷守青灯。
不见王孙只见梦,千年祈盼千年等,柳外曲径通朦胧。
春凋崩,片片散思化浮萍。
赵今燕的声音越唱越低,越唱越哀。突然间,她竟然哭起来,似乎要道出心中所有的哀怨。几个客人都成了木头人,不知如何是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