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凤栖梧 > 第一章 十年空守候,朱门锁春光
换源:


       靖远侯府,深秋。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霜气已无声地爬上庭院里凋零大半的残菊。风卷过抄手游廊,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廊下悬挂的铜铃发出几声沉闷的呜咽,很快又沉寂下去,如同这偌大府邸惯有的死水微澜。

正院上房,暖阁里熏着上好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的暖意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沉闷。黄花梨木嵌螺钿的梳妆台前,谢昭华端坐着,镜面映出一张端庄却难掩倦色的脸。眉如远山,眼似秋水,本是极好的底子,只是眼睑下淡淡的青影和唇色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泄露了经年累月的操劳。铜镜模糊地映着她身后奢华却冰冷的房间——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的光,博古架上陈列的玉器瓷器价值不菲,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夫人,今儿用这支点翠嵌宝的步摇可好?配您这身真红色遍地金通袖袄,最是雍容贵气。”贴身大丫鬟青黛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支流光溢彩的步摇,轻声询问。她的目光落在谢昭华略显单薄的肩头,带着掩饰不住的心疼。

谢昭华的目光在镜中那支过于华丽的步摇上停留一瞬,随即轻轻摇头,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不必了。老夫人素喜清净,晨昏定省,越素净越显恭敬。用那支素银镶白玉的扁簪吧。”她抬手,指尖拂过梳妆匣里一支式样简单却温润的玉簪。十年了,她早已学会将所有的喜好、情绪,都严丝合缝地塞进“靖远侯夫人”这个身份该有的模子里。雍容是表象,恭敬是准则,至于内里如何,无人在意。

青黛低低应了声“是”,熟练地挽起谢昭华浓密如云的发髻,簪上那支白玉簪。动作间,她看到夫人颈后一道浅浅的压痕——那是昨夜在灯下核对府中各处庄子上送来的秋收账册,伏案太久留下的印记。青黛鼻尖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十年了,侯爷远在边关,音讯渐稀,是夫人以一己之力撑着这偌大的侯府,平衡着各房各院的利益,应付着刻板婆母的挑剔,打理着丰厚的嫁妆贴补府中亏空,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换来的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孤寂和理所当然的索取。

梳妆毕,谢昭华站起身。真红色的通袖袄衬得她身姿挺拔,宽大的衣袖垂落,遮住了那双因常年执笔理账而指节微显粗糙的手。她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襟,镜中人眉眼沉静,无懈可击。这便是靖远侯府的主母,谢昭华。一个完美的、没有瑕疵的符号。

“走吧,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她开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凉意。

刚踏出正房门槛,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谢昭华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目光掠过庭院中那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嶙峋的枝干直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只只绝望伸向虚空的手。十年前她嫁入侯府时,也是这样的深秋,彼时树叶金黄,她心中还揣着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丈夫萧珩的朦胧情愫。十年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晨昏定省、琐碎庶务中蹉跎殆尽,将那份憧憬磨成了镜中模糊的影子,将那份情愫风干成账簿上一行行冰冷的数字。

刚走到通往松鹤堂的垂花门,一个穿着体面、四十岁上下的管事媳妇李嬷嬷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夫人万福!”她行了个礼,动作麻利地将册子递到谢昭华面前,“这是外院刚送来的采买单子,说是年节将近,要提前预备的各色年货、人情往来、修缮府邸的开支,林林总总列了上百项,等着您示下呢。还有,三房那边的二少爷昨儿个骑马摔了,请大夫抓药的花销,账房也等着支银子……”

李嬷嬷的语速又快又急,像倒豆子一般,眼睛却精明地觑着谢昭华的脸色。府中上下都知道,这位主母虽年轻,却是个顶顶精细厉害的角色,一丝一毫的错处都休想瞒过她的眼去。

谢昭华脚步未停,只略略侧头扫了一眼那册子,目光沉静如水:“知道了。单子先放我书房,巳时初刻我自会看。三房的药费,按旧例从三房自己的份例里扣减,不够的,让他们自己先垫着,月底一并核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三房仗着是老夫人的娘家亲戚,惯会生事,想浑水摸鱼从公中多掏银子,门儿都没有。

李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应道:“是是是,夫人明鉴。奴婢这就去回话。”她捧着册子,匆匆退下,心里暗叹这位夫人的手腕越发老练了。

一路行去,遇到的丫鬟婆子无不屏息垂首,恭敬行礼。谢昭华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十年时光,早已将她从一个初入侯府带着几分忐忑的新妇,淬炼成了这座深宅大院里说一不二的定海神针。她的威严,无需疾言厉色,只一个眼神,一声吩咐,便足以让这偌大的府邸井然有序地运转下去。只是这份威仪,如同她身上这身华贵的真红袄裙,是沉重的枷锁,也是冰冷的盔甲。

松鹤堂里,暖意更盛,炭盆烧得旺旺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参汤药味和檀香混合的气息。靖远侯府的老夫人萧王氏歪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罗汉榻上,身后垫着大迎枕,额上勒着镶翠的抹额,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半阖着,由着两个小丫鬟跪在脚踏上轻轻捶腿。

谢昭华领着青黛走进来,姿态恭谨,一丝不苟地行下礼去:“儿媳给母亲请安,母亲昨夜睡得可安好?”

萧老夫人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在谢昭华素净的打扮上挑剔地扫过,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接过身旁大丫鬟递上的参茶,啜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喙:“华丫头来了。坐吧。”

“谢母亲。”谢昭华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脊背挺得笔直。

“珩儿离京,算算也有十年零八个月了吧?”老夫人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沉重和埋怨,“这年复一年,刀兵凶险的,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他一面。”这话,几乎是每次晨省定例的开场白,提醒着谢昭华她丈夫不在身边的责任,也提醒着她为侯府开枝散叶的“失职”。

谢昭华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和一丝早已习惯的麻木。她温顺地应道:“母亲福泽深厚,定能长命百岁。侯爷为国征战,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亦是侯府的荣光。儿媳每日在佛前为侯爷和母亲祈福,只盼侯爷早日凯旋,平安归来,母亲也能安心颐养天年。”声音平稳,滴水不漏,是十年如一日打磨出的标准答案。

老夫人对她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脸上的刻薄稍缓,话题一转,又绕到了那个永恒的主题上:“你是个懂事的。只是这侯府诺大的家业,终究要有人承继。珩儿不在,你这肚子……”她浑浊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谢昭华平坦的小腹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力,“也该上心些。那些个补身子的方子,可都按时吃着?”

一股熟悉的窒息感涌上心头。十年无子,是她身为侯府主母最大的“原罪”,也是老夫人手中最常用来敲打她的棍子。谢昭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恭谨得体的浅笑:“劳母亲挂心,药都按时吃着。子嗣之事,讲求缘分,儿媳不敢懈怠,也……不敢强求。”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强求?与谁强求?那个远在万里之外,书信都日渐稀疏的丈夫吗?

老夫人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缘分”之说嗤之以鼻,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行了,知道你事忙,去吧。库房里新得了些上好的血燕,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仔细身子要紧。”

“谢母亲赏赐。”谢昭华再次起身行礼,告退出来。

走出松鹤堂那股混合着药味和压抑气息的暖意,深秋的寒气扑面而来,谢昭华反而觉得胸口松快了些。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缓缓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青黛跟在身后半步,看着夫人挺直却单薄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夫人,老夫人她……”

“慎言。”谢昭华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打断她,“为人媳者,孝敬婆母是本分。”她何尝不知婆母的刻薄与挑剔?只是十年光阴,早已教会她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深埋心底。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情绪是奢侈品,隐忍是生存之道。

回到正院,并未得片刻清闲。外院管事、内院嬷嬷、各房回事的媳妇……早已在廊下等候多时。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琐事瞬间将她淹没:东边庄子上报秋粮歉收请求减租;西边铺子掌柜告老荐了自己儿子接手;府里针线房冬衣的料子还没备齐;下个月老夫人的寿宴采买单子需要最终敲定;连花园里哪处亭子要重新上漆这等小事,也要她拿个主意……

谢昭华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册和各色单据。她凝神静气,提笔蘸墨,时而快速批阅,时而凝眉细思,时而低声询问,时而果断下令。清越的声音在室内流淌,条理清晰,指令分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这一刻,她身上方才在松鹤堂的恭顺温良褪去,显露出一种沉稳干练、掌控全局的威仪。偌大的侯府,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她指尖的拨动下,艰难却有序地运转着。

青黛默默地在一旁伺候笔墨,看着夫人时而蹙起的眉头,心底的酸涩几乎要满溢出来。这十年,侯爷在边关建功立业,博取功名,可这侯府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日常运转的每一钱每一粟,哪一样不是夫人耗尽心血在支撑?侯爷的书信,从最初的浓情蜜意,到后来的例行公事,再到近一年寥寥数语、字迹潦草的敷衍,夫人从最初的期盼,到后来的沉默,再到如今……青黛不敢深想下去。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西斜,将窗纸染上一层黯淡的橘黄。谢昭华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叠文书,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书房里只剩下她与青黛两人,寂静无声。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深秋的风带着寒意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沉闷。庭院里,那几株梧桐树在暮色中只剩下黑色的剪影,张牙舞爪,更添萧索。

“十年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落叶飘零,几乎低不可闻。是在说这深宅的光阴?还是那个杳无音讯的良人?无人知晓。镜中那个端庄完美的侯夫人面具之下,那个名叫谢昭华的女子,是否也曾有过鲜活的期盼?那些期盼,是否也如同这院中的梧桐叶,在年复一年的秋风中,零落成泥?

青黛正想劝慰几句,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年轻小厮因为激动而完全变调的嘶喊,如同惊雷般撕裂了侯府黄昏的沉寂:

“捷报——!八百里加急捷报——!侯爷大胜!漠北王庭俯首!靖远侯不日凯旋——!”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穿透力,瞬间传遍了侯府的每一个角落,也狠狠撞进了谢昭华沉寂已久的心湖。

窗边的谢昭华猛地转过身!

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镜中那张永远沉静无波的脸,此刻清晰地映出了她眼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被漫长时光尘封太久、几乎以为早已熄灭的东西,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猝不及防地,被这声嘶力竭的捷报狠狠点燃,灼热地、汹涌地冲破了十年谨守的堤防,在她眼底剧烈地燃烧起来!

十年空守,朱门深锁。

这一声捷报,究竟是苦尽甘来的曙光,还是……更猛烈风暴的前奏?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