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凤栖梧 > 第二章 归人携影惊鸾镜,笑靥如花藏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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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远侯府那潭沉寂了十年的死水,被一声“凯旋”的惊雷彻底搅动。捷报如同燎原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这座深宅大院每一个角落压抑已久的沉闷。死气沉沉的仆役脸上绽开了久违的、近乎谄媚的喜色,脚步变得轻快麻利,连带着整个府邸的空气都似乎活络起来,充斥着一种喧闹而陌生的生机。

松鹤堂里的萧老夫人得了消息,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去,被丫鬟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揉着心口灌参汤,好不容易顺过气,便是一迭声地催促:“快!快!开中门!挂红绸!点灯笼!府里所有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的珩儿要回来了!我的侯爷要回来了!”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惊人的亮光,仿佛枯木逢春。

整个侯府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蚂蚁窝,瞬间沸腾起来。管家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仆役们跑断了腿,搬梯子挂灯笼的,扯红绸铺地毯的,清扫庭院修剪花木的,乱中有序地忙碌着。空气里弥漫着新漆和尘土的味道,混合着一种久违的、近乎虚浮的喜庆。连深秋凛冽的风,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焦灼的热度。

唯独正院,在最初的喧嚣过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谢昭华端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比平日更为苍白的脸。青黛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一支赤金累丝衔珠凤簪,动作却有些迟疑。方才夫人看着这象征侯府主母尊荣的簪子,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夫人,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侯爷凯旋,阖府同庆,这支凤簪正合时宜。”青黛轻声劝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比谁都清楚,这十年夫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谢昭华的目光在凤簪上流连片刻,那赤金的华光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十年等待,一朝梦圆。镜中的人影,眉眼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重组。她最终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金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戴吧。”

赤金凤簪稳稳簪入乌发,流苏垂落,珠光摇曳。青黛又为她换上最隆重的正红色蹙金牡丹鸾鸟纹广袖翟衣,层层叠叠的华服,繁复贵重的刺绣,将她单薄的身体包裹,也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坚硬的铠甲。镜中人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是无可挑剔的侯府主母。

可只有青黛看到,夫人扶着妆台起身时,那微微发颤的指尖,以及她走向门口时,脊背挺得过于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

侯府中门大开,朱漆门扇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长长的红毯从府门一直铺到正厅前的石阶下。萧老夫人被两个健壮的婆子搀扶着,早早站在了阶前最显眼的位置,激动得老泪纵横,不住地用帕子擦拭眼角。各房有头脸的管事、仆役,黑压压地跪满了庭院两侧,垂首屏息,恭候着他们浴血归来的主人。

谢昭华立在老夫人身侧半步之后,位置尊崇,却又微妙地保持着距离。她双手拢在宽大的翟衣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细微尖锐的疼痛,强行压制着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脏。深秋的风吹动她翟衣上繁复的金线绣纹,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她目视着洞开的中门,目光仿佛穿透了那长长的门洞,望向了未知的远方。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远处似乎传来了鼎沸的人声,欢呼声、马蹄声、锣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侯府朱红的高墙。

来了!

终于,一队盔明甲亮、风尘仆仆却气势如虹的亲兵,簇拥着一匹神骏非凡的乌云踏雪,出现在中门之外。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玄色重甲,甲叶在秋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头盔下的面容,被风霜刻下了更深的轮廓,眉宇间沉淀着战场磨砺出的凌厉与肃杀,正是离家三年零八个月的靖远侯——萧珩!

“珩儿!我的儿啊!”萧老夫人再也按捺不住,颤巍巍地向前扑去,老泪纵横。

“母亲!”萧珩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几步抢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老母,声音带着沙哑的激动,“儿子回来了!让母亲担心了!”

母子相拥,场面感人。庭院内跪伏的仆役齐声高呼:“恭迎侯爷凯旋!侯爷威武!”声浪震天,喜气洋洋。

谢昭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阔别多年、在心底描摹了无数遍的身影。他黑了,瘦了,下颌的线条更加硬朗,眼神锐利如鹰隼,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气息。这是她的丈夫,靖远侯萧珩。十年等待的苦楚,支撑家业的辛劳,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模糊的寄托。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封已久的心湖,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姿态完美无缺,声音是十年如一日磨砺出的沉稳与恭谨:“妾身恭迎侯爷凯旋。侯爷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平安归来,妾身……不胜欣喜。”最后一个字,终究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音。

萧珩安抚好母亲,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谢昭华身上。他锐利的眼神在她盛装华服、端庄雍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疏离。十年光阴,足以让记忆模糊,让容颜改变。眼前的妻子,美则美矣,却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却也冰冷,与他记忆中那个带着几分羞怯的少女影像,重叠得有些模糊。

“夫人不必多礼。”萧珩的声音低沉,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这些年,辛苦你了。”一句“辛苦”,轻飘飘的,如同例行公事般的客套,瞬间浇灭了谢昭华心头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暖意。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刺痛。

“妾身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她平静地回应,直起身,脸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

萧珩点点头,似乎并未在意她细微的情绪波动。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府中热闹的迎接场面吸引,与上前见礼的管事们寒暄了几句,爽朗的笑声带着久别归家的意气风发。

就在这阖府欢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萧珩身上的时候,中门之外,那队肃立的亲兵后方,一辆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被这只突兀出现的手吸引了过去。

下一刻,一个穿着素淡月白色棉布衣裙的少女,在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搀扶下,怯生生地、艰难地从马车里挪了下来。她的身形极其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只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着。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尖的,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无助,怯怯地打量着眼前这恢弘气派却又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侯府朱门。

她的出现,与眼前金戈铁马、华服锦袍的凯旋场面格格不入,如同一滴落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喧腾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萧老夫人脸上的激动笑容僵住了,狐疑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衣着寒酸的陌生少女。管家和仆役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谢昭华的心,在看清那少女面容的瞬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脸上的笑容依旧保持着,只是那笑容的温度,在一点点地冻结、凝固。

萧珩似乎才想起什么,转过身,大步走向那少女,脸上带着一种谢昭华从未见过的、近乎怜惜的温和表情。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少女那只微微颤抖的冰凉小手,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边。

“璃儿,”萧珩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清晰地传入谢昭华耳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这是苏柔姑娘。她的父亲……”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下来,“在漠北战场上,为救我而死。苏将军临终托孤,柔儿她……孤苦无依,无处可去。”

他微微侧身,将苏柔完全展露在谢昭华和众人面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口吻说道:

“往后,她便是我靖远侯府的妹妹,我们三人,好好过。”

“妹妹”二字,如同惊雷,在谢昭华耳边轰然炸响!

苏柔怯生生地抬眸,那双含着水汽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带着无限孺慕地看了萧珩一眼,随即又怯怯地垂下,只留下一个苍白脆弱、我见犹怜的侧影。她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萧珩的袖口,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阖府的喜庆喧腾,在萧珩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后,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冰点。所有的目光,都带着震惊、探究、幸灾乐祸或纯粹的茫然,聚焦在门口那三人身上。

萧老夫人张着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错愕和不解。青黛站在谢昭华身后,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侯爷,又看向那紧紧依偎在侯爷身边的陌生少女,最后,目光死死锁在夫人挺直如青松、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温度的脊背上。

谢昭华站在那里,赤金凤簪垂下的流苏在她鬓边纹丝不动。她身上那身华贵得刺痛人眼的蹙金牡丹翟衣,在深秋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她看着萧珩那只紧紧握着苏柔的手,看着苏柔依偎在他臂弯里那副楚楚可怜、全然依赖的姿态,看着萧珩眼中那份她从未得到过的、真切的怜惜与保护欲。

十年。

整整十年。

她在朱门深锁的侯府里熬干了心血,等来的是丈夫一句轻飘飘的“辛苦”,和一个从天而降、需要她“好好相处”的“妹妹”。

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被这盆名为“现实”的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有留下。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蔓延开来的、冰封千里的寒意,和一种近乎荒谬的冷静。

她甚至感觉到嘴角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不是喜悦,而是某种东西碎裂后,露出的最锋利的棱角。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主母反应的死寂中,谢昭华缓缓抬起了眼帘。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萧珩,最终落在了苏柔那张苍白惊惶的小脸上。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其完美、极其温婉、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

然后,她用那清越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的嗓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姑娘一路辛苦。侯爷,”她的目光转向萧珩,笑容依旧温婉,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路风尘,想必也累了。妾身已备好热茶。”

她微微侧身,对着身后侍立的丫鬟吩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青黛,去把前儿庄子上新贡的,那罐顶好的‘雪顶含翠’沏来。给侯爷……和苏姑娘,暖暖身子。”

话音落下,她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更加柔和了几分。唯有那拢在宽大袖中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刺破了皮肉,沁出点点温热粘稠的猩红,又被冰冷的丝绸迅速吸干,不留一丝痕迹。

那笑容,温婉依旧,却像初冬湖面上结的第一层薄冰,美丽,剔透,却蕴含着刺骨的寒意与即将崩裂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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