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凤栖梧 > 第三章 决断:夜尽天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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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鹤堂里的接风宴,成了谢昭华此生经历过最漫长、最荒诞的煎熬。

红烛高烧,杯盘罗列,珍馐美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萧老夫人坐在主位,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满足和对儿子不加掩饰的偏疼。萧珩坐在老夫人下首,褪去沉重的铠甲,换上了一身家常的锦袍,眉宇间的肃杀稍减,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战场烙印和一种……谢昭华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松弛的意气风发。

苏柔被安排坐在萧珩的另一侧,位置微妙地紧邻着他。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质地尚可却依旧素淡的鹅黄色衣裙,显然是府里临时寻来的。洗去了些许风尘,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显得愈发苍白脆弱。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布菜丫鬟夹来的食物,动作拘谨而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偶尔萧珩低声与她说话,她便抬起那双湿漉漉、怯生生的眼睛,飞快地看他一眼,随即又受惊般垂下,细声细气地回应,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天然的、惹人怜惜的依赖感。

萧珩对她的态度,是谢昭华从未得到过的温柔耐心。他会为她解释菜品的名称来历,会提醒她小心鱼刺,甚至在她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时,第一时间伸手去扶,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安抚:“无妨,柔儿不必惊慌。”

每一次这样的互动,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无声地扎进谢昭华的眼底、心头。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隔着杯盏和菜肴升腾的热气,隔着老夫人絮絮叨叨的嘘寒问暖,隔着这看似温情脉脉的家宴氛围,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那两人身上。

她看着萧珩眼中那份真切的怜惜,看着苏柔那副全然依赖、我见犹怜的姿态。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形的、旁人难以插足的默契,仿佛这十年的分离、这侯府的深宅、连同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都成了突兀的背景板。

“华丫头,”萧老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儿子的不同寻常,浑浊的老眼在苏柔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不满,最终转向谢昭华,声音带着惯有的刻板和理所当然的吩咐,“柔姑娘既是珩儿救命恩人的遗孤,又孤苦伶仃的,往后就住在咱们府里了。你是当家主母,要好生安排她的衣食起居,万不可怠慢了恩人之女。”

谢昭华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抬起眼,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声音平稳无波:“母亲放心,儿媳省得。苏姑娘的住处,儿媳已吩咐下去,就安置在离母亲松鹤堂不远的‘听雨轩’,那里清净雅致,一应物事都是新的,想必能让苏姑娘安心休养。”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柔,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苏姑娘若有什么短缺,或是不习惯之处,尽管派人来告知我便是。”她的话,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体现了主母的职责与周全,又不动声色地划清了界限——她是安排者,是主母,而苏柔,是被安置的“客”。

苏柔闻言,连忙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谢昭华的方向,怯怯地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声音细弱蚊蚋:“多…多谢夫人费心安排。柔儿…柔儿感激不尽,不敢有劳夫人挂心。”她低垂着头,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仿佛承受不住任何目光的重量。

萧珩在一旁看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苏柔的胳膊,示意她坐下,目光转向谢昭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或许是希望她更“热情”一些的暗示。“夫人安排得极妥帖。柔儿初来乍到,性子又怯弱,往后还需夫人多费心照拂。”他加重了“照拂”二字,像是在强调某种责任,又像是在为苏柔寻求一个更稳固的庇护。

谢昭华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如同面具般完美:“侯爷言重了。苏姑娘是侯府的贵客,又是恩人之女,妾身自当尽力。”她避开了“照拂”这个词更深层的含义,只将其限定在“待客”的范畴内。

萧珩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夫人岔开了话题,又絮絮叨叨问起边关战事和一路风霜。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终于走到了尾声。

回到正院上房,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盔甲般的温婉笑容,终于从谢昭华脸上彻底褪去,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冰封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夫人……”青黛担忧地上前,想要搀扶。

谢昭华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靠近。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赤金凤簪依旧华贵,翟衣依旧隆重,可镜中的人,眼神空洞,唇色尽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剩下一个华丽而沉重的躯壳。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鬓边那支冰冷的凤簪。赤金的坚硬触感硌着指腹,如同一种无声的嘲讽。十年,她如同朝圣般恪守着侯府主母的每一条规矩,将所有的青春、心血、乃至微弱的期盼,都熔铸进这顶沉重的冠冕之中,以为这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以为终能等来苦尽甘来。

可等来了什么?

一句轻飘飘的“辛苦”,一个需要她“好好相处”的“妹妹”,以及那个“妹妹”望向她丈夫时,那毫不掩饰的、如同藤蔓缠绕大树般的依赖与孺慕!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苍白的唇间逸出。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又像是在嘲讽这荒谬绝伦的命运。

她猛地抬手,抓住那支赤金凤簪,用力一拔!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沉甸甸的簪子脱离发髻,带下几缕散乱的青丝。她看也不看,反手狠狠掼在梳妆台上!

“当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寂静的内室炸开!簪子上的明珠滚落,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赤金的簪身磕在坚硬的紫檀木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青黛吓得浑身一颤,失声惊呼:“夫人!”

谢昭华却恍若未闻。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狼狈的自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濒死的鱼。十年压抑的委屈、不甘、愤怒、以及被彻底践踏的尊严,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岩浆,在她冰冷的躯壳下疯狂地奔涌、咆哮,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想起新婚时的羞涩与憧憬,想起独守空闺的漫漫长夜,想起婆母刻薄的刁难,想起账册上永远填不平的亏空,想起贴补进去的自己一份份嫁妆!她想起每一次收到边关寥寥数语的家书时,那强自按捺的雀跃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失落!她想起白日里,萧珩握着苏柔的手,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保护姿态!

凭什么?!

她耗尽十年心血,守着这座冰冷的牢笼,换来的不是丈夫的怜惜与敬重,而是理所当然的索取和一个需要她“照顾”的“妹妹”!

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气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踉跄一步,冲到窗边的铜盆前,扶着冰冷的盆沿,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也灼烧着她最后残存的幻想。

青黛扑过来,慌乱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夫人您别这样!您别吓奴婢啊!”

谢昭华猛地挥开青黛的手。她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抬起头。铜盆里晃动的水影,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鬼,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那不再是侯府主母温婉端庄的眼眸,那是被逼到绝境、即将撕碎一切伪装的困兽之瞳!

她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看着地上滚落的明珠,看着梳妆台上那道刺目的凹痕。十年。整整十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一个为他人做嫁衣、到头来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换不来的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悲怆与苍凉。笑着笑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汹涌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青黛跪在她脚边,泣不成声:“夫人…您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谢昭华却猛地收住了那破碎的笑声。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粗鲁得与平日的优雅判若两人。泪水可以流,但软弱,到此为止!

镜中的女子,泪痕未干,眼底却不再有迷惘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冰水淬炼过后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决绝!那火焰并未熄灭,而是转化成了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实质!

十年心血,付之东流?

不!

她谢昭华,从来就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泥人!

萧珩想让她做贤良淑德的“姐姐”,接纳他的“妹妹”,三人“好好过”?

做他的春秋大梦!

心底最后一丝名为“萧珩之妻”的虚幻羁绊,在这一刻,被那刺耳的簪子落地声,被那灼烧喉咙的胆汁,被那汹涌的屈辱泪水,彻底斩断!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仿佛带着刀刃,刺入肺腑,却让她混乱沸腾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冰冷得可怕。

“青黛。”她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再无半分方才的颤抖。

青黛红肿着眼睛,茫然又惊惧地抬头:“夫人?”

“起来。”谢昭华命令道,自己则转身,大步走向那张堆满了账册文书的巨大紫檀木书案。她一把推开案上无关的杂物,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力。

“去,”她背对着青黛,声音冷得像冰窖里凿出来的石头,“立刻去把王嬷嬷、赵账房、还有李管事叫来!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让他们立刻、马上到我书房来!不得有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青黛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夫人挺直如标枪般的背影。那背影在烛光下,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凛冽的寒光笼罩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她从未见过夫人如此模样!这不再是那个隐忍端庄的主母,这是一个被彻底激怒、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复仇女神!

“夫人…您…您要做什么?”青黛的声音发颤。

谢昭华猛地转过身!烛光跳跃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刚刚哭过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如同淬了寒星的利刃,直直刺向青黛,也仿佛刺穿了这沉闷压抑的十年!

“做什么?”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去拿我的嫁妆单子来。”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如同惊雷炸响在青黛耳边:

“我、要、点、嫁、妆!”

“今夜,一件不落,全部清点清楚!”

“天亮之前,我要这侯府上下,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些年,到底是谁在养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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