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天际那抹鱼肚白终于撕破了浓墨般的夜幕,挣扎着透出熹微的晨光。深秋的寒气凝成白雾,在空旷寂寥的长街上弥漫。
靖远侯府那两扇象征权势与荣耀的朱漆大门,此刻却如同被巨兽狠狠撕开的伤口,狰狞地洞开着。门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一个清晨路过此地的人惊掉下巴,成为今日京城最劲爆的谈资。
十二辆巨大的平板马车,如同沉默而臃肿的怪兽,将侯府门前宽阔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车辕深深陷入地面,拉车的健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每一辆马车上都高高堆叠着大小不一的箱笼,用结实的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最上面一层,是敞开的、来不及完全盖上的箱口,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华彩:流光溢彩的锦缎、温润剔透的玉器、厚重古朴的紫檀木家具边角、甚至还有一架只蒙了半块油布、露出一角精美雕花的巨大屏风骨架……这些物件,无一不彰显着其主人曾经的富庶与尊崇,此刻却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堆叠在破晓的街头!
数十名身着谢家统一服饰、身形精悍的家丁,在王嬷嬷和李管事的指挥下,无声而迅速地做着最后的检查和加固。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利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马车与周围逐渐聚拢过来的、惊疑不定的视线隔开。
而在这一片狼藉与沉默的“战场”最前方,谢昭华静静地伫立着。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窄袖衣裙,外罩半旧的灰鼠皮斗篷,素银白玉簪绾着简单的发髻。脸上脂粉未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过寒冰的星辰,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后又重生的平静。一夜未眠的疲惫刻在她的眉宇间,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决绝后的释然所覆盖。她背对着那座金碧辉煌、却吸食了她十年心血的囚笼,挺直的脊背如同宁折不弯的青竹,单薄的身影在晨雾与车马的庞然映衬下,渺小,却又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孤勇。
侯府门内,一片死寂。几个管事和婆子缩在影壁后面,探头探脑,脸上交织着惊惧、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老夫人被抬回了松鹤堂,据说气晕了过去,大夫正在施救。至于那位刚刚凯旋归家、带回了“妹妹”的靖远侯萧珩……此刻踪影全无。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彻底撕破脸的决裂惊得措手不及,或许是在安抚他那受惊的“妹妹”,或许,是根本不屑于出来面对这场由他亲手促成的难堪。
谢昭华没有回头。她只是微微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深秋清晨那带着霜寒、却无比自由的空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刺得她微微蹙眉,却奇异地压下了一夜激荡翻涌的血气。
“夫人,”王嬷嬷快步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大功告成后的亢奋与谨慎,“所有嫁妆单子上列明的物件,已清点装箱完毕,一件不少!车马也已备妥,随时可以启程。”
谢昭华的目光扫过那十二辆沉默的巨兽,最终落在王嬷嬷布满皱纹却闪烁着精光的脸上,微微颔首:“辛苦了,嬷嬷。启程吧。”
“是!”王嬷嬷精神一振,转身,对着谢家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响亮,“启程——!回谢府——!”
随着她一声令下,谢家的家丁们迅速行动。车夫扬鞭,骏马嘶鸣,沉重的车轮碾过侯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巨大的“骨碌”声,如同战鼓擂响,宣告着这场无声战役的胜利者即将撤离战场。
十二辆装载着巨额财富的马车,如同一条缓慢移动的长龙,在熹微的晨光中,在深秋的薄雾里,以一种近乎招摇的姿态,驶离了靖远侯府那洞开的、象征着耻辱与混乱的大门,驶入了渐渐苏醒的京城街道。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天爷!这…这是怎么了?”
“快看!那不是靖远侯府的门吗?怎么被堵成这样?”
“搬家?谁搬家这么大阵仗?这…这看着像是抄家啊!”
“哎哟,那车上…那是紫檀木的柜子吧?还有那缎子,我的老天,够我一家子吃十年了!”
“那不是靖远侯夫人吗?她…她带着这么多东西要去哪儿?”
最初的惊愕过后,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早起的摊贩、赶路的行脚商、挑水的小厮、出门采买的婆子……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奇景吸引,驻足围观。他们挤在街道两侧,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震惊、好奇、不解,还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各种猜测如同长了翅膀,在人群中飞速传递。
“听说了吗?昨儿个侯爷凯旋,带回来一个天仙似的孤女!”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侯爷还要立那孤女做平妻呢!”
“平妻?我的乖乖!那谢夫人能答应?”
“看这架势…答应个屁!这是直接掀桌子了!”
“啧啧啧,带着嫁妆回娘家?这谢夫人…好生厉害!好生有骨气!”
“厉害?我看是傻!好好的侯夫人不做,跟个孤女置什么气?这带着嫁妆一走,名声还要不要了?”
“就是!和离归家?还是个弃妇!往后谁还敢娶?谢家这脸,怕是要丢尽咯!”
“呵,你懂什么?没看到那些东西?那可都是真金白银!有这些傍身,还愁什么名声?要我我也走!不受那份窝囊气!”
“快看快看!那不是谢夫人吗?啧啧,脸色白得像纸,可那眼神…吓人得紧!”
议论声、指点声、幸灾乐祸的笑声、同情惋惜的叹息声……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刺向马车队伍中央,刺向那个端坐在其中一辆马车里的身影。
青黛紧紧挨着谢昭华坐着,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她的耳朵,让她又气又怕。她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愤怒又担忧地看向外面那些指指点点的面孔。
“夫人…他们…他们…”青黛的声音带着哭腔,替自家主子委屈。
谢昭华却闭着眼,靠着车厢壁,仿佛老僧入定。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那些恶意的揣测、鄙夷的目光、刻薄的嘲笑,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传递到她这里,只剩下模糊而遥远的噪音。
她不是不痛。只是那痛,在昨夜决堤的愤怒与绝望之后,在亲手拍下和离书的那一刻,仿佛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此刻这些市井流言,比起婆母十年如一日的刻薄刁难,比起丈夫那理所当然的背叛和轻慢,又算得了什么?
名声?脸面?
呵。
那不过是套在女子脖颈上、比侯府朱门更沉重的枷锁!她谢昭华,今日亲手砸碎了它!
她缓缓睁开眼,眸光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涟漪。“随他们说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从今往后,我谢昭华行事,只问本心,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青黛怔怔地看着自家夫人,看着她眼底那片冰封般的平静,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不是委屈,而是心疼。夫人她…是真的把心伤透了,伤到麻木了。
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终于驶入了位于京城东城、相对清幽的梧桐巷。谢府那两扇黑漆铜环的大门早已洞开,门口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是两位年约五旬上下的夫妇。男子身材清癯,穿着一身深蓝色暗纹直裰,面容儒雅,眉宇间带着经商的精明与久居人上的沉稳,正是谢昭华的父亲,谢氏家主谢明远。他身旁的妇人,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袄裙,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只是眼角眉梢刻着岁月的痕迹,此刻那双与谢昭华极为相似的眼中,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焦急与心疼——正是谢昭华的母亲,谢沈氏。
在他们身后,是谢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管事以及一众神情紧张又关切的仆役。
当那浩浩荡荡、几乎堵满了半条巷子的十二辆马车出现在视线尽头时,谢明远沉稳的眉头紧紧蹙起,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谢沈氏则猛地用手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
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青黛先跳下车,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谢昭华下来。
当谢昭华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整个谢府门口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她穿着素净的旧衣,脸色苍白如雪,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发髻甚至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整个人单薄得像秋风中一片随时会凋零的叶子,哪里还有半分侯府主母的雍容华贵?只有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和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眸,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
“我的儿啊——!”谢沈氏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踉跄着扑上前,一把将女儿死死搂进怀里!温暖的、带着母亲特有馨香的怀抱瞬间将谢昭华冰冷僵硬的身体包裹。
“昭华!娘的昭华!你受苦了!苦了我的儿啊!”谢沈氏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瞬间就打湿了谢昭华肩头的布料。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灼烫着谢昭华冰封的心。
谢昭华的身体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先是僵硬如铁,仿佛还披着那层冰冷的铠甲。然而,母亲那带着无尽心疼与悲愤的哭喊,那滚烫汹涌的泪水,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如同最温柔的凿子,一点点,一点点地,凿开了她强撑了一夜、坚硬无比的心防。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一直强行压制的委屈、心酸、疲惫、以及那被亲人毫无保留接纳的温暖……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娘……”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终于从谢昭华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溢了出来。她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微微佝偻下来。她将脸深深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点的、无声的、剧烈的抽泣,肩膀耸动着,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苦楚,都在这至亲的怀抱里,尽数倾泻出来。
谢明远站在一旁,看着妻女相拥而泣的模样,这位在商海沉浮半生、见惯风浪的谢家家主,眼眶也瞬间红了。他强忍着喉头的哽塞,大步上前,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沉稳的力量,重重地落在了女儿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响在谢昭华耳边,也响在每一个谢家人心上:
“回来就好!”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没有对侯府的怨怼,更没有对女儿“和离弃妇”身份的半分介怀。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逾千钧!
“回来就好!”
这是家的港湾,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是无论你遭遇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无条件张开双臂接纳你的地方!
谢昭华埋在母亲肩头的呜咽声,在父亲这沉甸甸的四个字落下后,骤然变大了一些。那不再是压抑的抽泣,而是带着一种终于找到归处的、宣泄般的悲声。
谢沈氏紧紧搂着女儿,泪如雨下,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家了…我的儿回家了…”她抬起头,看向丈夫,眼神里充满了痛楚后的坚定,“老爷!我们昭华回来了!谁也别想再欺负她!”
谢明远重重地点头,目光扫过那十二辆满载的马车,扫过那些肃立的谢家仆役,最后落在女儿单薄颤抖的背影上,眼神锐利如刀:“放心!只要我谢明远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任何人,再让我女儿受半分委屈!”
他转向一旁垂手侍立、同样眼含热泪的老管家,沉声吩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忠叔,带人把小姐的东西,全部搬进去!清点入库,仔细看管!任何人,没有小姐的手令,不得擅动分毫!”
“是!老爷!”老管家忠叔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激动,立刻转身指挥人手开始卸车。
谢明远的目光再次投向巷口。那里,几个穿着侯府服饰、探头探脑的小厮,在接触到谢明远那冰冷锐利的目光时,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脑袋,仓惶消失在巷口。
谢明远冷哼一声,眼神如寒冰。他收回目光,看着依旧伏在妻子怀中哭泣的女儿,那冷硬的目光瞬间化作了深沉的痛惜。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那只宽厚温暖的大手,在女儿颤抖的肩膀上,又重重地、安抚性地按了一下。
所有的风暴、屈辱、流言蜚语,都被挡在了这扇重新开启的、温暖的谢府大门之外。门内,是卸下所有盔甲后,终于可以尽情舔舐伤口的港湾。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