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凤栖梧 > 第六章 流言蜚语如刀剑,闭门谢客暂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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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府那扇黑漆铜环的大门,在谢昭华踏入之后,便沉重地合拢了。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也暂时阻断了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流言蜚语。然而,门扉能关住有形之物,却关不住无形的风,更关不住那些长了翅膀、淬了毒汁的言语。

梧桐巷谢府,这座在商贾云集的东城并不算最顶尖、却自有其沉稳气度的宅邸,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京城漩涡的中心。谢家小姐——曾经的靖远侯夫人,带着十二马车嫁妆当街堵门、拍下和离书决绝归家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短短一日之内,便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谢府所在的梧桐巷,平日虽不算最热闹的主街,此刻却也明显多了些“闲人”。挎着篮子却久久徘徊在巷口探头探脑的婆子,挑着担子却总在谢府附近歇脚叫卖的小贩,甚至还有坐着不起眼青呢小轿、掀开一线轿帘暗中窥视的身影……这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如同细密的针尖,无声地刺探着这座紧闭门户的宅邸。

门房忠叔和几个精干的家丁,如临大敌般守在门内,脸色紧绷,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外任何可疑的动静。但凡有试图靠近打探或者递帖拜访的,一律被客气而坚决地挡了回去:“老爷夫人吩咐,小姐需要静养,谢府近日闭门谢客,概不见外客。请回吧。”

门扉紧闭,隔绝了窥探,却隔绝不了那些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无孔不入的议论。它们从市井街巷的茶肆酒楼,飘进了高门大户的后宅内院,被添油加醋,被肆意解读,最终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利刃,隔着厚厚的院墙,依旧能感受到那森然的寒意。

“听说了吗?那位靖远侯夫人,啧啧,真是了不得!十二辆大车啊!把侯府大门堵得严严实实,那阵仗,啧啧,活脱脱像是抄家!”

“可不是!我娘家表弟就在那附近当差,亲眼瞧见的!那车上堆的,全是好东西!金玉满堂都不为过!侯府怕是被搬空了一半!”

“搬空?哼,要我说,搬得好!那侯爷刚立了功回来,就巴巴带个孤女进门,还要立平妻?这不是打正房夫人的脸吗?换谁受得了?”

“受不了就和离?还闹得满城风雨?这也太…太不体面了!到底是妇道人家,这般泼辣行事,以后谁还敢要?”

“泼辣?我看是蠢!好好的侯夫人金尊玉贵不做,非要撕破脸皮。带着嫁妆回娘家?呵,再多的嫁妆,也洗不掉‘弃妇’的名声!谢家这回,脸可丢大了!”

“就是!谢家再有钱,终究是商贾。这女儿被侯府休了回来,往后议亲,怕是要跌到泥地里去咯!”

“何止议亲?我听说啊,那谢夫人…哦不,现在该叫谢小姐了,在侯府十年无所出!这才是侯爷另觅新欢的根本吧?自己生不出,还不许别人生?这不是善妒是什么?”

“对对对!肯定是自己不能生养,又容不下人,才闹这么一出!看着端庄,内里指不定怎么刻薄呢!”

“可怜那孤女,听说生得跟天仙似的,又救了侯爷的命,结果刚进门就被这悍妇赶了出来……”

“赶出来?人家是带着嫁妆光明正大走的!不过啊,这性子,啧啧,怕是嫁不出去了,只能守着那些嫁妆当老姑娘咯!”

这些或恶意揣测、或幸灾乐祸、或道貌岸然评判的流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恶意,被青黛强忍着愤怒和泪水,小心翼翼地、选择性地转述给了梧桐院里静养的谢昭华。

梧桐院是谢昭华未出阁时的居所,位于谢府内宅最清幽的东侧。院如其名,几株高大的梧桐树矗立在庭院中,深秋时节,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正房窗明几净,陈设雅致,熏着淡淡的安神香。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她少女时的痕迹,带着一种时光沉淀的温柔。

谢昭华此刻就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家常襦裙,卸去了所有钗环,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却驱不散她眉眼间浓重的倦意和挥之不去的苍白。

她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那几株落叶飘零的梧桐。青黛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转述着外面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

“小姐……外面那些人,嘴太毒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您在侯府受了多少苦!他们胡说八道!说您……”青黛的声音带着哽咽,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谢昭华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视线依旧落在窗外,落在那些打着旋儿、最终归于泥土的梧桐叶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仿佛青黛口中那些足以将人钉在耻辱柱上的恶毒言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

十年侯府生涯,她早已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习惯了将真实的情绪深埋心底。愤怒、委屈、不甘,在拍下和离书、踏出侯府大门的那一刻,似乎已经燃烧到了极致。此刻,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名声?体面?

那些东西,在侯府十年,如同沉重的枷锁,早已将她勒得遍体鳞伤。如今枷锁卸去,纵然伤口狰狞,却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至于外界的评判?那些从未了解过她、也永远不会试图了解她的人,他们的言语,又何必在意?

“随他们说去吧。”谢昭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异常平静,“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也不必管。”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落在青黛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甚至还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比起侯府里的日子,这些闲言碎语,算得了什么?”

青黛看着小姐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神,心头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可是小姐…他们那样污蔑您!说您…说您不能生养,说您善妒…这以后…以后您可怎么办啊?”这才是她最深的恐惧。女子被休弃归家,本就艰难,再背上这样的污名,几乎断绝了所有再嫁的可能。

谢昭华的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手指纤长,指节却因常年执笔理账而微微显得不够柔嫩,掌心还残留着昨夜掐破的细小伤痕。她轻轻摩挲着那点微小的刺痛,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怎么办?”她像是问青黛,又像是在问自己,“守着嫁妆,做谢家的大小姐,不好吗?”

她抬起眼,看向这间充满回忆的闺房,目光扫过书架上熟悉的书籍,妆台上蒙尘的妆匣,墙上挂着的一幅自己少女时临摹的工笔花鸟……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至少在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不用再晨昏定省,看人脸色。不用再殚精竭虑,填补无底洞。不用再…强颜欢笑,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青黛怔住了,看着小姐脸上那份近乎解脱的平静,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啊,比起侯府那令人窒息的金丝牢笼,这梧桐院纵然清冷,却也是自由的天地。

“华儿,”温和的呼唤声在门口响起。谢沈氏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品。她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关怀。看到女儿苍白却平静的侧脸,她心头稍安,走到榻边坐下。

“娘亲。”谢昭华微微欠身。

“快,把这盅参鸡汤喝了,娘亲手炖的,最是滋补。”谢沈氏将汤盅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揭开盖子,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她看着女儿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动作斯文却明显没什么胃口,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强忍着哽咽道:“我的儿,什么都别想,就在家好好养着。外面那些混账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心里去!你爹说了,有他在,天塌不下来!咱们谢家的女儿,不靠别人,一样能活得顶天立地!”

谢昭华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汤水暖了胃,母亲的话更暖了心。她抬起眼,看着母亲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疼惜与坚定,一股暖流悄然滑过冰冷的心湖。

“娘,我没事。”她放下汤匙,轻轻握住母亲有些粗糙的手,声音依旧平静,眼底却多了一丝真实的温度,“您和爹…不必为我忧心。”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那些在秋风中簌簌飘落的梧桐叶,声音轻得像叹息,“十年了…我只是…有点累。”

谢沈氏反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累就歇着!好好歇着!想歇多久就歇多久!娘就在这儿陪着你!”

窗外的阳光偏移,透过稀疏的梧桐枝桠,在谢昭华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靠在软枕上,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母亲的体温透过相握的手传来,驱散着深秋的寒意,也一点点融化着她心底深处那层坚冰。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渐渐模糊。那些喧嚣的流言、侯府冰冷的朱门、萧珩漠然的眼神、苏柔楚楚可怜的脸……都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脑海中渐渐淡去、模糊。

睡意朦胧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光。春日里,在这梧桐院中,她坐在秋千架上,父亲在身后轻轻推着,母亲在一旁含笑看着,阳光透过嫩绿的梧桐叶洒下,碎金点点,温暖而明媚。那时的风,带着花草的清香,是自由的,无忧无虑的……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洇入鬓角的乌发,消失不见。

窗棂外,最后几片顽强的梧桐叶,在深秋的风中打着旋,最终也挣脱了枝头,飘然落下,覆盖在厚厚的、金黄的落叶层上,归于寂静。

梧桐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秋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呜咽,和谢沈氏压抑的、心疼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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