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的日子,如同深秋的池水,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沉淀着翻涌过后的浑浊与缓慢的澄清。谢昭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日里大多时候只是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或捧着一卷书出神,或望着庭院里日渐稀疏的梧桐枝桠发呆。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映着她苍白的侧脸,安静得如同一幅褪了色的古画。
谢沈氏每日必来,变着花样地送来滋补的汤水点心,絮叨着府里的琐事,或是京城里哪家铺子又出了新花样的料子,试图用这些烟火气驱散女儿身上的沉寂。谢昭华总是温顺地听着,小口地喝着汤,偶尔应和几句,笑容清浅,眼底深处却始终隔着一层薄冰,疏离地观望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日常。
身体的疲惫在药膳和静养中一点点褪去,但心底那片被彻底摧毁的废墟,却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清理、去重建。外界的流言蜚语被谢府紧闭的大门和父母刻意的维护挡在了外面,她刻意不去听,不去想。只是偶尔夜深人静,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地坐起,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那十年侯府生涯的冰冷与窒息,还有萧珩携着苏柔出现时那刺目的画面,便会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啃噬着她的神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念头如同惊雷,在一个寂静的午后骤然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彼时,她正对着母亲新送来的一匣子流光溢彩的珠翠发呆。这些珠光宝气,曾是侯府主母不可或缺的妆点,如今却只让她感到陌生与沉重。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急,带倒了榻边小几上的一盏温茶。茶水洇湿了地毯,留下深色的痕迹。她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到那个靠墙放着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紫檀木大箱子前。这是她当年从谢府带出去的嫁妆箱子之一,里面装着些她少女时代的旧物和一些压箱底的私房。
“青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使用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去把王嬷嬷叫来。再取我的嫁妆单子来。”
青黛正收拾着打翻的茶盏,闻言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小姐!您…您终于想看看了?”这些日子,小姐对那十二车嫁妆不闻不问,仿佛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与她毫无关系。
谢昭华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尖拂过箱盖上积落的灰尘,留下清晰的指痕。那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属于她的东西,她要一件件、一桩桩地,重新握回自己手里。这不仅是对过去的清算,更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基。
王嬷嬷很快便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抬着厚重账册箱子的健壮仆妇。这位在谢府伺候了几十年、又在侯府陪嫁过去的老人,此刻精神矍铄,眼神锐利,仿佛压抑了许久的精气神都回来了。
“小姐!”王嬷嬷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大干一场的劲头,“单子都在这儿了!您发话,咱们这就开箱清点!老奴保证,一根线头都错不了!”
谢昭华看着王嬷嬷眼中那份熟悉的、雷厉风行的光芒,心底那层坚冰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她点了点头,声音沉稳:“不急,嬷嬷。先把这口箱子打开。”
沉重的箱盖被掀开,一股淡淡的樟脑混合着旧纸张的味道弥漫开来。箱子里并非全是金银珠宝,更多的是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几本纸张泛黄的游记杂谈,几卷用丝线小心捆扎的字画习作,一个装着各色零碎小玩意的螺钿漆盒,甚至还有几件颜色早已不再鲜亮、却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裙……
谢昭华的目光在箱中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一个用素色锦缎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硬物上。她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探身,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
解开包裹的锦缎,里面是一个朴实无华的红木匣子。匣盖开启,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叠厚厚的、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纸页。纸张泛黄,墨迹深深浅浅,有些地方还沾着细微的墨点,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那是她少女时期,在父亲默许下,偷偷学习管家、尝试打理自己名下几个小铺子时记下的原始账本!
指尖抚过那些稚嫩却认真的字迹,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对未来充满好奇与憧憬、偷偷躲在闺房里拨弄算盘、计算着盈亏得失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曾幻想过凭借自己的双手,经营出一片天地。只是后来,嫁入侯府,“主母”的身份如同一张巨大的金箔,将那个会算账、懂经营的谢昭华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最终只剩下一个完美的、冰冷的符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她开始仔细地翻阅那些旧账本,与青黛捧来的、记录着如今她名下庞大产业的正式嫁妆清单进行比对。
“城西‘凝香斋’胭脂铺,地段尚可,但近三年账目连年亏损?”谢昭华指着清单上一行小字,微微蹙眉。这是她名下产业里目前经营最差的一个。
“是,小姐。”王嬷嬷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满,“老奴之前就听说,掌柜的姓吴,是侯府三夫人娘家的远亲,仗着关系,中饱私囊,把个好端端的铺子弄得乌烟瘴气!铺子里卖的胭脂水粉,还是几年前的老方子,又贵又不好用,哪里还有人买?”
谢昭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凝香斋”的名字上点了点。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澜。或许…这间半死不活的胭脂铺,会是她重新开始的一个支点?离开侯府那套繁文缛节,离开那些需要戴着面具周旋的贵妇圈子,用自己曾经学过的、后来却被遗忘的本事,真真正正地,为自己做点事?
这念头一起,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吸引力。她感觉冰封已久的血液,似乎开始有了缓慢流动的迹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守院婆子刻意压低却难掩紧张的通禀:“小姐,门房忠叔那边…有个老婆子,自称是侯府旧仆,姓王,说有十万火急的事,一定要见您一面!看着…慌慌张张的,像是从后门偷偷溜过来的!”
侯府旧仆?姓王?
谢昭华的心猛地一沉!难道是…王嬷嬷?不对,王嬷嬷就在自己身边!
青黛和王嬷嬷也瞬间变了脸色。王嬷嬷更是眉头紧锁:“小姐,老奴在侯府这些年,识得的人不少,但姓王的婆子…能是谁?还指名道姓要见您?莫不是侯府那边派来打探消息的?或是…那苏柔的人?”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谢昭华放下手中的账册,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警惕。她刚刚燃起一点对未来的星火,侯府的阴影就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
“带她进来。”谢昭华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临敌般的审慎,“从后角门,避开人眼。带到隔壁小茶房,我亲自见她。”
片刻后,一个穿着灰扑扑粗布棉袄、头上包着块半旧蓝布头巾、身形佝偻的老妇人,被青黛引着,从梧桐院的后门悄悄带了进来。她一路低着头,脚步急促又慌张,时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一进到温暖的小茶房,看到端坐在上首的谢昭华,老妇人“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
“夫人!老奴…老奴可算见到您了!”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涕泪横流的脸。谢昭华仔细辨认,终于认出,这是侯府后厨负责采买的一个老仆,姓王,府里人都叫她王婆子。是个老实巴交、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王妈妈?”谢昭华示意青黛扶她起来,“快起来说话。你冒着风险寻来,所为何事?”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王婆子惊惶的脸。
王婆子被青黛搀扶着坐到小杌子上,依旧浑身发抖,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夫人…不,小姐!老奴…老奴实在是怕啊!府里…府里要变天了!那个苏姑娘…她…她不是好人啊!”
谢昭华的心猛地一揪!苏柔!
“你慢慢说,说清楚。”谢昭华的声音放得更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做了什么?”
王婆子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恐惧,压低了声音,如同在讲述一个恐怖的鬼故事:“昨儿个夜里…老奴…老奴当值,去给老夫人院里送新到的燕窝,路过…路过听雨轩(苏柔住处)后面的小竹林…听到…听到苏姑娘在跟人说话!”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厉害:“那声音…不是府里的人!又尖又细,像…像刀子刮骨头!老奴吓得躲在假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就听见那声音说…说什么‘名单’…‘尽快弄到手’…‘主人等不及了’…还说…还说‘姓萧的蠢货好糊弄,老夫人更是个老糊涂’…”
王婆子模仿着那阴冷的声音,听得青黛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后来呢?”谢昭华的心跳得飞快,面上却依旧沉静,追问道。
“后来…后来苏姑娘的声音响起来了,听着还是那么柔柔弱弱的,可…可说的话吓死人!”王婆子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她说‘知道了,催什么催’,还说‘那老东西的书房看得紧,得等机会’,还说什么…‘必要的时候,让那蠢货侯爷也吃个教训’!天爷啊!她…她怎么能这么说侯爷和夫人您啊!”
谢昭华的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苏柔…果然有问题!她对萧珩和老夫人,根本毫无敬意,甚至带着利用和恶意!
“还有…还有更吓人的!”王婆子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布卷,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质地精良的素色绸缎衣角!
“老奴…老奴等他们走了,偷偷过去…在苏姑娘刚才站的地方捡到的!您看!”王婆子将布片捧到谢昭华面前,指着上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谢昭华凝眸看去。只见那素色绸缎的边角处,用极细的、同色系的丝线,绣着几个极其微小、扭曲、如同蝌蚪般怪异的符号!那符号的样式,绝非大胤朝任何已知的文字或装饰纹样!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和诡异!
“老奴…老奴在侯府几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记号!”王婆子声音发颤,“老奴越想越怕…这苏姑娘…她…她是不是…细作啊?!”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气音说出来的,带着无边的恐惧。
细作?!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谢昭华的心头!
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那片小小的布角!冰冷的绸缎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那些扭曲如蛇的诡异符号,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书房?名单?尽快弄到手?主人等不及?让侯爷吃个教训?
苏柔那副楚楚可怜、柔弱无助的表象之下,竟然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她根本不是什么孤苦无依的孤女!她是有目的、有组织地潜入侯府!她的目标,是萧珩的书房!是某种重要的名单!甚至…可能危及朝堂!
谢昭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握着布片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对萧珩或侯府还有半分留恋,而是因为这背后可能牵扯的阴谋,其凶险程度,远超她最初的想象!苏柔,这个被她视为情敌、视为耻辱象征的女人,其真实身份和目的,竟如此骇人听闻!
她霍然抬头,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王婆子:“此事,还有谁知道?”
王婆子吓得连连摇头:“没…没有!老奴谁也不敢说!只敢…只敢来寻夫人您!老奴知道…只有夫人您…您才能…才能…”她语无伦次,满眼都是对谢昭华的信赖和祈求。
谢昭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看着手中那片承载着巨大秘密的布角,又想起侯府寿宴上,苏柔献舞时那频频飘向几位军务官员的眼神……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拼图,正在她脑海中缓缓成型!
她将布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烙铁,灼烫着她的理智。
“青黛,”她的声音冰冷而急促,“立刻去请父亲!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相商!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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