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书房内的灯烛,燃至三更才熄。那片绣着诡异符号的布角,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谢昭华心上,也烫在谢明远紧锁的眉头间。
“此事非同小可。”谢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寂静的书房里带着金石般的沉重,“这符号,我走南闯北多年,从未见过。王婆子所言若属实,那苏柔…恐非善类,其背后牵扯之深,恐非我谢家能轻易触碰。”
他看向女儿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昭华,你打算如何?”
谢昭华将那片布角小心地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起。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绸缎的冰冷和符号的诡异触感。她抬起眼,烛光在她眸底跳跃,映出冰封之下暗涌的决断。
“爹,此事干系太大,已非儿女私情,更非我谢家一家之事。”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王婆子冒险报信,是信我。但我若贸然插手,打草惊蛇是小,若真牵扯军国,恐引火烧身。”
谢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女儿这份在惊涛骇浪中依旧能保持的清醒与审慎,远超他预料。
“女儿之意,”谢昭华继续道,“是将此物与王婆子所言,以稳妥方式,递交给可信之人。京兆府?刑部?或是…能直达天听之处。”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王婆子说她只信我,但此事,非我力所能及。保全自身,方能为她谋一线生机。”
谢明远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不错。为父在刑部衙门倒有几分薄面,认得一位刚正不阿的刘主事。明日,我亲自去寻他,将此物与口供匿名呈上。至于后续如何,便看朝廷的造化了。”他眼中厉色一闪,“苏柔此人,若真包藏祸心,自有国法处置!至于侯府…哼,也是咎由自取!”
父女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传递消息的细节与保全王婆子的法子,直至万籁俱寂。离开书房时,更深露重,寒意刺骨。谢昭华裹紧了斗篷,抬头望向墨蓝的天幕,几粒寒星寂寥地闪烁。心中那翻腾的惊怒与忧虑,在定下方略后,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冰冷的、亟待宣泄的力量。
苏柔之事如同悬顶之剑,但眼下,她更需要一个立足之地,一个能让她从侯府那场噩梦的废墟中真正站起来的支点。那片布角带来的寒意,反而像一剂猛药,将她从自怨自艾的泥沼中彻底惊醒。
次日,谢昭华起了个大早。她拒绝了青黛为她梳妆华服的提议,只让梳了个最简单的圆髻,簪着那支素银白玉簪。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细棉布袄裙,外面罩了一件不起眼的灰鼠皮半臂,脸上脂粉未施,刻意将眉眼间那份过于清冷锐利的气质收敛了几分。
“小姐,您…您真要出去?”青黛看着镜中几乎与市井妇人无异的自家小姐,又是担忧又是心疼,“外面风言风语还没消停呢…”
“无妨。”谢昭华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地调整了一下鬓边一缕碎发,声音平静,“穿金戴银,反倒引人注目。这样正好。”她拿起一方素色棉布帕子,又对青黛道,“你也换身寻常些的衣裳,随我去城西走走。”
城西,是京城商业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之地。宽阔的主街两侧,店铺林立,幌子招摇。绸缎庄、酒楼、当铺、药铺、铁匠铺……各色铺面鳞次栉比。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蒸腾的香气、牲口的腥臊、劣质脂粉的甜腻以及各种货物混杂的独特味道。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喧嚣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汇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
青黛紧张地跟在谢昭华身后半步,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生怕有人认出自家小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谢昭华却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她步履从容,目光沉静地扫过街道两旁的铺面,偶尔会在售卖胭脂水粉、布匹绸缎的店铺前驻足片刻,状似随意地翻看一二,询问几句价格质地,像极了一个精打细算、为家中采买的寻常妇人。
她的目标很明确——城西柳叶巷,“凝香斋”。
绕过喧闹的主街,转入稍显僻静的柳叶巷。巷口第一家,便是挂着“凝香斋”黑底金字招牌的两层铺面。铺面位置尚可,临着巷口,人来人往。只是那招牌上的金漆已有些剥落,门面也显得有些陈旧黯淡,与周围几家窗明几净的铺子相比,透着一股难掩的暮气。
谢昭华在巷口对面一个卖馄饨的简陋摊子坐下,要了两碗馄饨。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成了最好的掩护。她小口地吃着馄饨,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白气,锐利地观察着对面的凝香斋。
半个时辰过去,进出的客人寥寥无几。偶尔有一两个衣着朴素的妇人进去,很快又摇着头出来。铺子里只有一个穿着油腻长衫、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掌柜,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柜台后打盹,对进出的客人爱答不理。两个伙计也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嗑瓜子闲聊,毫无招呼生意的热忱。货架上摆着的胭脂水粉,包装陈旧,颜色也显得暗淡老气,一看便是积压已久的陈货。
青黛看着那冷清的铺面,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姐,您看…这铺子,半死不活的,难怪亏钱。”
谢昭华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凝香斋的萧条上太久,而是缓缓扫过柳叶巷,扫过巷口来往的人群。她的注意力,更多地落在了那些偶尔经过、穿着体面、或乘着小轿、或带着丫鬟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看到一位穿着鹅黄衫子、梳着时兴发髻的小姐,在丫鬟的陪伴下从巷口经过,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凝香斋破旧的招牌,鼻翼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了巷子深处一家装潢雅致、隐隐飘出清雅花香的铺子。那铺子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写着“兰芷阁”三个字。
她看到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妇,由婆子搀扶着下了青呢小轿,目标明确地走向“兰芷阁”,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她还看到,几个结伴而来的小家碧玉,在凝香斋门口探头探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些陈旧的货品和懒散的伙计身上,便窃窃私语着,也走向了“兰芷阁”的方向。
而凝香斋,依旧门可罗雀,只有秋风卷起门前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
谢昭华放下只吃了一半的馄饨碗,碗底沉淀着浑浊的汤水。她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对青黛低声道:“走,去兰芷阁看看。”
兰芷阁的门面并不比凝香斋大多少,但胜在雅致。窗明几净,门口悬着竹帘,帘子半卷,透出里面清雅的花香和柔和的光线。掀帘进去,一股混合着天然花木清香的暖意扑面而来,与外面市井的喧嚣浑浊截然不同。铺内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心思。原木的货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造型精美的瓷盒、玉罐,里面盛着颜色鲜亮、质地细腻的胭脂、口脂、香粉、花露。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角落的矮几上,还焚着一炉清雅的鹅梨帐中香。
铺子里客人不少,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女子。几个穿着统一藕荷色衫裙、笑容得体、口齿伶俐的年轻女伙计穿梭其间,轻声细语地为客人介绍、试用。掌柜是一位三十多岁、气质温婉的妇人,正含笑与一位熟客寒暄,言谈举止从容有度。
谢昭华和青黛穿着普通,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一个女伙计迎了上来,笑容可掬:“这位夫人,想看看什么?我们新到的‘醉芙蓉’胭脂,颜色正,质地也细,最衬夫人好气色。还有这‘玉簪香’的花露,清雅不腻人……”
谢昭华的目光快速扫过货架上的标价,心中微微一凛。这里最普通的一小盒口脂,价格几乎是凝香斋那些陈货的三倍有余!而客人却络绎不绝,显然趋之若鹜。
她拿起一小盒试用装的胭脂,指尖沾了一点,在虎口处轻轻晕开。颜色是极正的石榴红,细腻柔滑,延展性极好,带着极淡的天然花香。她又拿起一小瓶花露,凑近鼻尖轻嗅,是清冽的玉簪花香,毫无劣质香精的刺鼻感。
“东西是好东西,”谢昭华放下试用装,声音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只是这价格…着实不便宜。寻常人家,怕是消受不起。”
那女伙计笑容不变,声音依旧温和:“夫人说的是。我们兰芷阁的东西,选料讲究,工艺繁复,都是老师傅精心调配,产量也有限,走的是精品路子。贵是贵了些,但物有所值,用过的夫人们都说好。”她巧妙地引导着,“夫人若觉得胭脂贵,不妨看看我们新出的‘玉容膏’,滋养肌肤效果极好,一小盒能用许久,算下来也是极划算的。”
谢昭华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女伙计,落在那位温婉的掌柜身上,看着她与一位贵妇熟稔地交谈,言语间不仅介绍产品,还分享着护肤养颜的心得,营造出一种宛如闺中密友般的氛围。而那些衣着华丽的客人,脸上流露出的,不仅是购物的满足,还有一种被认同、被服务的优越感。
走出兰芷阁,重新回到喧闹的市井中,谢昭华站在柳叶巷口,沉默地望着对面门庭冷落的凝香斋,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客流不断的兰芷阁。强烈的对比,如同冰火两重天。
青黛忍不住低声道:“小姐,您看人家那铺子…多红火!咱们那凝香斋…唉…”
谢昭华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这一路所见:
凝香斋的破败、掌柜伙计的惫懒、陈货的滞销。
兰芷阁的雅致、伙计的殷勤、精品的昂贵与追捧。
还有那些衣着光鲜的女子,对凝香斋的不屑一顾,和对兰芷阁的趋之若鹜。
一个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沉寂的心湖!
高端定制!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巨大诱惑力的词语,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京城不缺有钱的夫人小姐!她们缺的,是真正独特、精良、能彰显身份、满足她们对美和优越感极致追求的东西!兰芷阁虽然做得好,但其产品,终究还是面向一个相对宽泛的“精品”阶层。而在这之上,是否还存在着一个更隐秘、更渴望独一无二、愿意为极致品质和专属服务一掷千金的群体?
凝香斋位置尚可,铺面是现成的。它缺的不是资本,而是方向!是能击中那个隐秘需求的、独一无二的“尖货”!
谢昭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冰封已久的血液,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激流,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那种在侯府十年间被磨灭殆尽的、对经营掌控的敏锐与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萧条的凝香斋,目光灼灼地看向青黛,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青黛,”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们回去!”
“回府?”青黛被小姐眼中那奇异的光彩惊了一下。
“不!”谢昭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力量的弧度,目光投向喧闹市井的更深处,“去找最好的瓷窑师傅!找懂古方、会调香的手艺人!我要最好的胚子,最顶级的原料!凝香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要换个活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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