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在沉睡，浓稠的夜色如铅块般压在古老的城墙上。城外呼啸的风穿过城门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哀鸣，仿佛无数冤魂在低泣，又似战败者的悲鸣，令人毛骨悚然。
周遇吉立于城头，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垛口，目光越过城墙，投向远处那片灰蒙蒙的地平线。黑压压的闯军如潮水般涌来，火把连成一片猩红的星河，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地狱之火在人间燃烧。
“大人，夫人没有离开衙署，而是集合了贴身女兵，发给了她们兵器和甲胄，还有弓箭火油。”一名独眼亲兵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恭敬，拱手禀报。
周遇吉闻言，依旧沉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他并未回头，目光仍停留在那片敌军之上。他心中明白，此时的一切抵抗，不过是在洪流前挣扎的蝼蚁；此时的一切计谋，也不过是风中残烛，摇曳即灭。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努力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周遇吉再次默念，儒之大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日之后，再无昌平……
闯军的黑色旌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片翻滚的乌云笼罩在昌平城外。大将刘宗敏骑在一匹乌骓马上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立于高地，居高临下地巡视着三重攻城阵列。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左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眼角斜贯至嘴角，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第一重阵列的景象令他心中冷笑——五百刀斧手压阵的炮灰队，尽是抓来的流民与附近村庄的农民。这些百姓衣衫褴褛，补丁摞补丁的布衫上沾满尘土与血渍，有的甚至赤着脚，脚底溃烂的伤口在干裂的地面上留下暗红的痕迹。他们手中握着削尖的木棍，木棍头粗糙不堪，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裂；另有几人合力扛着笨重的云梯，梯身磨损处露出斑驳的竹骨，不知已是多少次攻城失败的残骸。人群队列中，有人眼神呆滞如死鱼，有人浑身颤抖如风中枯叶，甚至偶尔传出低声啜泣。这些“耗材”的存在，不过是闯军惯用的战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先去消耗守城的滚木、炮火与弩箭，死了便填入护城河，为后续精锐铺路。刘宗敏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乱世之中，蝼蚁般的性命本就是战争的筹码。
第二重阵列的景致截然不同。一千攻城步兵甲士左手持盾，右手握刀，森然列阵。盾牌以生牛皮包裹，钉满铁钉，盾面绘着狰狞虎纹；刀身泛着冷冽青光，刀柄缠着浸血的布条——那是从上一场厮杀中未曾洗净的痕迹。阵前数百门红衣大炮一字排开，炮身以铜铁铸就，炮管泛着幽幽寒光，炮口黑洞洞如择人而噬的兽口。炮手们蹲伏在炮架旁，正以火捻试探药引，火星在火药桶中明灭闪烁。刘宗敏微微眯眼，这些火炮乃是从明军军营缴获的利器，炮膛内填实的铁弹足以将城墙轰出豁口。待炮声轰鸣，便是城墙崩裂之时，守军血肉与碎石齐飞的场景，他已见过太多次。
第三重阵列则是闯军真正的杀器。精锐骑兵列阵如林，每人身披重甲，铁甲以鱼鳞片层层叠缀，阳光下折射出冷硬的金属光泽。战马皆选北地良驹，通体毛色乌黑如墨，马嘶声浑厚似闷雷，蹄铁踏地时震起细微尘烟。骑兵手中长矛丈余，矛尖淬过毒汁，朝阳下闪着幽幽蓝光；腰间火铳紧挎，铳口暗藏机簧，背囊里弓箭齐整，箭羽以鹰翎为饰。骑兵阵列整齐划一，呼吸节奏几乎相同，仿佛一尊尊移动的杀戮雕塑。刘宗敏满意地点点头，这些骑兵是他亲手训练的“铁浮屠”，曾在野外击溃过十余支明军骑兵劲旅；而面对坚城，只要城门洞开或城墙出现豁口，那就会瞬间冲入，踏平坚城。此刻战马躁动嘶鸣，铁甲碰撞声与火铳机簧响交织成一片，气势凌天，似乌云压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碾碎眼前这座昌平小城。
刘宗敏勒马驻足，冷笑一声：“闯王想多了，这小小昌平城，何须浪费时间劝降？早打早破，此刻兵马都到北京城下了！”话音落处，身后亲兵齐声应和，喊杀声如潮涌。刘宗敏忽而望向炮灰队中一踉跄跌倒的老农，那老汉手中木棍已断成两截，正被刀斧手狠踹脊背。他眼底毫无怜悯，只低语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可乱世既至，谁又能择生路？”
朝阳缓缓升起，金红色的霞光还未完全驱散晨雾，刘宗敏挥下令旗，顷刻间，数百门红衣大炮同时喷吐火舌。炮弹裹挟着炽热与轰鸣，如流星坠地般疯狂砸向城头。砖石飞溅中，硝烟与尘土冲天而起，呛得人喉头生痛。炮声连绵不绝，震得大地颤抖，仿佛连远处山峦都在低吟哀鸣。
一刻钟后，炮声骤停，死寂般的寂静仅持续了刹那，“呜——”凄厉的号角声便撕心肺地响起，刺破晨空。那声音如恶鬼的哭嚎，又似无数冤魂的嘶叫，直教人肝胆俱裂。“杀！”刘宗敏暴喝声落下，第一阵列的炮灰队如被驱赶的蝼蚁群，在刀斧手挥舞的钢刀下踉跄涌向城门城墙。流民们衣衫在疾奔中撕裂，有人跌倒便被身后人群踩踏成泥，却无人敢停步——退，是刀斧；进，是城墙上的箭雨与沸油，皆是死路。他们扛着云梯的双手颤抖如风中残枝，眼中却已无惧色，只剩麻木，如被抽去魂魄的傀儡。
第二阵列的步兵甲士却截然不同。他们组成森严方队，步伐沉重如死神踏地，手持盾牌组成盾墙层层推进，铁刀齐举时，冷森森的金属反光如一片冰河倾泻向城头。刀锋上凝着未拭的血渍，在朝阳下泛着诡异的紫红，仿佛每一柄刀都饮饱了冤魂。
后方第三阵列的精锐骑兵未动，战马却已躁动不安，铁蹄刨地溅起尘烟，火铳与弓箭在晨光中泛着嗜血的幽光，只待破城信号一出，便要化作钢铁洪流碾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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