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追忆往昔的温情尚未散去。江临川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
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牢牢锁在祁同伟脸上。
他仿佛没有听到祁同伟关于陈阳的感慨,径直追问:
“祁厅长,你方才提到的陈阳……这位姑娘,后来如何了?可曾婚配?”
祁同伟正沉浸在对自己青涩爱恋的唏嘘中,被这突如其来的、
近乎长辈“查户口”般的直白问题问得一怔,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无奈。
他苦笑摇头:“劳您挂心。陈阳……她孩子都好几个了,家庭美满。都是过去的事了。”
“哦……”江临川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遗憾,
“那倒真是可惜了。年轻人情投意合,本该是桩美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不过,卫国当年答应你的另一件事——带你去帝都谋前程,这桩事,老头子我,倒是能做得了主。”
祁同伟再次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穿着考究、气质沉凝的外国华商,对方脸上的神情绝非玩笑。
江临川迎着他惊疑的目光,继续平静地说道:
“你与卫国是过命的交情,同袍之谊,血浓于水。
他走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这份念想却断不了。
你,祁厅长,在我眼里,便如同卫国的兄弟,亦是我的后辈。”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
“我膝下已空,若你愿意,老头子我自当将你视作子侄,尽心提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祁同伟耳中如同惊雷:
“以我这点微末名望,为你谋一个京官的位置,并非难事。”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祁同伟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惊愕、难以置信、一丝微弱的狂喜瞬间闪过,
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所取代。
他飞快地在脑中盘算:眼前这位江临川,资料显示是西方多国政要座上宾,
掌控着涉及军工、矿产的庞大商业帝国,富可敌国。这样的巨鳄,
其能量和人脉确实深不可测。若他动用其遍布全球的关系网,
尤其是与西方某些势力的深度勾连,再辅以天文数字的“政治献金”开路,
为自己在京都某个清水衙门或边缘机构谋个虚职,或许……真的有可能?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祁同伟心中根深蒂固的认知狠狠掐灭!
他嘴角甚至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极其隐蔽的、带着轻蔑的弧度。
天真!太天真了!
这位江老先生,显然是离开夏国太久,被西方那套“金钱万能”的政治游戏规则彻底洗脑了!
他以为夏国是什么地方?以为帝都的官位是什么?是能用钱砸出来、用外国关系“买”来的吗?
在祁同伟浸淫多年的汉东官场乃至他理解的整个夏国政治生态里,
权力从来不是简单的金钱交易。它需要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作为根系,
需要经年累月积累的威信作为土壤,更需要炉火纯青、翻云覆雨的政治手腕作为养料!
三者缺一不可!没有这些,就算把你硬塞进京都,也只会是个无人理睬、被彻底边缘化的“花瓶”!
看看沙瑞金空降汉东为什么能迅速站稳脚跟?仅仅是因为他手腕狠辣?不!
更重要的是他“烈士遗孤”的金字招牌,是背后那位德高望重的陈老背书!
那是身份!是根正苗红!是无可撼动的政治资本!
他祁同伟有什么?一个偏远省份的公安厅长,
人脉根基全在汉东,在京都两眼一抹黑!手腕?
在汉东他或许能翻云覆雨,到了京都那潭深不见底的水里,
他那点“狠辣”够看吗?没有根深蒂固的派系支撑,
没有足够分量的靠山引路,他只会像个闯入巨人国的小丑,
寸步难行!更何况,以江临川一个外国商人的身份,能给他弄来的“京官”,
八成是某个闲得发慌、毫无实权的养老位置!哪里比得上他在汉东这一亩三分地上呼风唤雨、
手握实权来得舒坦自在?
电光火石间,这些念头在祁同伟脑中飞速闪过。权衡利弊,答案清晰无比——拒绝!必须拒绝!
“江老先生!”祁同伟脸上瞬间堆起无比感激却又无比为难的表情,
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得近乎夸张,
“您……您这份心意,同伟真是……受宠若惊!铭感五内!”
他重重叹了口气,面露“苦衷”,
“可是……老班长当年是酒后戏言,当不得真啊!我祁同伟何德何能,敢劳您如此费心?”
他摆摆手,言辞恳切,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
“再者说,我这个人啊,没什么大本事,在汉东干了大半辈子,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习惯了这里的节奏。真让我去帝都,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
怕是水土不服,反倒辜负了您一番美意和老班长的情谊。还是留在汉东,
踏踏实实为家乡父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更自在些。”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高了江临川的“厚爱”,
又充分表达了自身的“谦卑”和对“乡土”的眷恋,
还隐晦地点出了“能力不足”的担忧。祁同伟心中暗暗为自己的急智和圆滑点了个赞。
江临川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渐渐敛去。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流露出被拒绝的恼怒,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千年寒潭,越发幽深难测。
他的目光在祁同伟那张写满“真诚”和“为难”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仿佛要穿透那层精心修饰的皮囊,直抵其灵魂深处。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片刻后,江临川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历经沧桑的沉稳。
他并未再看祁同伟,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坐在旁边、
眼神中带着复杂困惑的江念初,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
随后,他才重新转向祁同伟,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
近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像重锤般敲在祁同伟心上,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祁厅长,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只是……”
他微微停顿,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最后深深看了祁同伟一眼,
语气平淡无波,却又像蕴含着某种古老的谶语:
“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今日的选择。”
莫要后悔?
祁同伟脸上的“诚恳”瞬间僵了一下,心头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
但这点不安立刻被更强烈的、源于对自身判断绝对自信的念头压了下去。
后悔?开什么玩笑!留在汉东,紧抱高老师这棵大树,
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才是康庄大道!去帝都当个无权无势、
仰人鼻息的“京官”?那才叫自毁前程!傻子才会后悔!
他心中嗤笑一声,脸上却迅速恢复了热情得体的笑容,也跟着站起身,
亲自为江临川拉开办公室的门:“江老先生言重了!您能来看我,
同伟已是感激不尽!怎么会后悔呢?您慢走!江警官,照顾好老先生!”
江念初连忙上前,搀扶住江临川的手臂。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老人手臂传来的轻微颤抖,
以及那看似平静的眼底深处翻涌着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对祁同伟那番冠冕堂皇的拒绝辞令感到一阵莫名的反感,
却又对爷爷那句意味深长的“莫要后悔”感到深深的不解和一丝不安。
她搀扶着江临川,在祁同伟殷勤却疏离的目送下,
缓缓走出省公安厅那栋象征着权力的大楼。
阳光有些刺眼,江临川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帝都的方向,
浑浊的眼中一片深沉。他轻轻拍了拍江念初扶着他的手背,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走吧,孩子。路还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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