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死寂在办公室弥漫,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江临川枯槁的手死死攥着膝盖,
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沉甸甸的哀伤捏碎。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
“是我……是我对不起他。
他娘走得早,我……我那时心里只装着外面那些事,只想着闯荡,只想着证明些什么……
把他一个人丢在孤儿院门口……甚至没敢回头看他一眼……”
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滚落,砸在他深色的裤子上,
“这么多年,他恨我,不认我,是应该的……是我这个爹……不配。”
他低沉的忏悔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房间里的空气。
江念初听着,心头也涌起复杂的酸涩。
她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只有模糊的敬意,此刻却因这迟来的父爱忏悔而心绪难平。
“不!江老先生!您不能这么说!”
祁同伟猛地坐直身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瞬间打破了沉重的氛围。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江临川,脸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老班长(江卫国)……他确实很少提家里的事!
但他提过您!不止一次!”
祁同伟深吸一口气,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片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雨林:
“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任务间隙,我们缩在潮湿的猫耳洞里,啃着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
老班长看着洞外飘过的云,突然说:‘祁子,你知道吗?我想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
他模仿着江卫国当时那种带着憧憬和无比坚定的语气:
“‘我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真正的男子汉!’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他说,‘我不能给他丢脸!就算死,也得像个爷们儿!’”
祁同伟的声音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牺牲那次……是为了掩护我和另外两个受伤的同志撤退。毒贩的火力太猛了,我们被压在山坳里,
根本冲不出去!是老班长,他一把将我们推进旁边的石缝,自己拎着枪就冲了出去,把火力全引开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又置身于那场惨烈的战斗: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最后吼的那句话:
‘快走!别管我!’然后……”祁同伟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深切的痛,“然后他一边朝着蜂拥而上的毒贩扫射,
一边回头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脸上竟然……竟然带着一种奇怪的释然!他喊了一句,声音不大,
但我们都听见了!他说:‘老子今天……干了跟我爹当年一样的事!值了!不后悔!’”
轰——!
“干了跟我爹当年一样的事……值了……不后悔……”
这十一个字,如同十二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惊雷,狠狠劈在江临川的天灵盖上!
他佝偻的身体猛地剧震!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狂喜、剧痛、自豪和毁灭性冲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堤坝!
半个世纪前那场惨绝人寰的阻击战——燃烧弹的烈焰,战友倒下的身影,震耳欲聋的爆炸,
还有自己最后那声决绝的嘶吼:“全师!跟我上!钉死他们!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如同被引爆的弹药库,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从江临川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酱紫!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暗红的血沫从他指缝间溢出,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老先生!”
“江老!”
江念初和祁同伟同时惊叫出声!江念初一个箭步冲上前,慌乱地拍打着江临川剧烈起伏的后背,
另一只手迅速拿起桌上的水杯,声音带着哭腔:“水!水!您快喝点水!别急!别急!”
江临川咳得撕心裂肺,根本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住江念初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沫,顺着他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肆意流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
嘴里反复地、破碎地、无比痛楚又无比骄傲地喃喃着:
“臭小子……你这个……臭小子……臭小子啊……”
那声音里饱含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痛失、最无言的骄傲和最刻骨的自责!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老人压抑的咳喘和令人心碎的呓语。
祁同伟看着这一幕,眼眶也微微发红。
那些被尘封的、属于“江铁头”的点点滴滴,此刻无比清晰地涌上心头。他喟然长叹,沉重地坐回椅子,心中五味杂陈。
江念初半跪在江临川身边,一边小心地喂他喝水,
一边感受着老人枯瘦手臂传来的惊人力量和那份穿透灵魂的悲伤。她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敬重那个牺牲的父亲,此刻,一种更深的、近乎仰望的敬意,不可抑制地投向了身边这个咳血垂泪的老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
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才能让一个像父亲那样顶天立地的缉毒英雄,在明知留下断后必死无疑的绝境中,不是恐惧,不是不甘,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释然的骄傲,
说出“干了跟我爹当年一样的事!值了!
不后悔!”这样的话?她的爷爷,这个看似普通的老人,身上究竟承载着怎样惊天动地的过往?
祁同伟的话,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江临川心中最沉重的枷锁。
得知儿子至死都不曾怨恨,反而以他为荣,那份积郁了半个世纪的巨大愧疚和遗憾。
如同找到出口的洪水,在剧烈的宣泄后,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虽然悲伤依旧蚀骨,但心底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许多。
办公室里的气氛在江念初的安抚下渐渐平复。
江临川的咳嗽慢慢止住,虽然脸色依旧苍白,
眼神却清亮了许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渴望。他看向祁同伟,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
“祁厅长……能……再跟我说说卫国的事吗?什么都行……我想听……”
祁同伟此刻也卸下了厅长的防备,彻底沉浸在回忆中。他讲起江卫国如何带着他们端掉一个个毒窝,
如何智斗狡猾的毒枭,如何在绝境中鼓舞士气。
讲到惊险处,他自己也忍不住眉飞色舞,下意识地挺起胸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枪林弹雨、热血沸腾的年代。
他甚至还带着点老兵油子的自得,
吹嘘起自己当年如何单枪匹马摸进毒贩据点,如何“神勇”地化解了几次危机。
江临川听得极其专注,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真切的赞许和欣慰的光芒,不时点头,
偶尔插问一句细节。
即使是带着先入为主偏见的江念初,听着那些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真实故事,看着祁同伟讲述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份属于军人的纯粹荣。
心中对他的印象也不由得复杂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鄙夷,多了几分对那段峥嵘岁月的敬意。
气氛渐渐变得融洽,甚至带上了一丝追忆往昔的温情。
祁同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勾起一丝带着怀念和遗憾的苦笑:
“老班长这人啊……有时候也挺逗。记得有一次,任务间隙,我们躺在山坡上看星星。
他拍着胸脯跟我吹牛,说等把这条线上的毒瘤彻底铲干净了,他就带我去帝都!
他说他在帝都有路子,能给我谋个好前程,还说要帮我追陈阳……”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上浓浓的苦涩,“可惜啊……他食言了。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帝都……”
“陈阳?”江临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啊,是我大学同学,也是……老班长提过的、我那时候的心上人。”
祁同伟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都是过去的事了,让您见笑。”
江临川沉默了几秒,目光深沉地看着祁同伟,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缓缓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分量:
“祁厅长。”
“卫国他……虽然走了。”
“但他答应你的事……”江临川微微停顿,迎着祁同伟疑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那也不一定,就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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