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内,空气凝滞。
祁同伟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热情面具,在听到“缉毒战斗”四个字时,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碎裂,显露出底下深藏的、被岁月尘封的波澜。
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神里那份职业化的审视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深切的哀伤与敬意。这并非表演,
而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反应。那段在滇西边境线刀尖舔血、
直面毒枭亡命的岁月,是他祁同伟人生中最黑暗、却也最纯粹、
最问心无愧的荣光时刻!每一次提起,都像一把钥匙,
强行撬开了他早已层层包裹、深埋心底的铁匣。
“缉毒……”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眼神骤然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看到了那些弥漫着硝烟、
血腥与罂粟花妖异气息的日子。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
属于战场幸存者的本能姿态。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江临川悲戚的脸上移开,落到旁边江念初那张年轻、
冷峻、带着明显戒备的面孔时,心头那点刚被点燃的真情实感,
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熄。冰冷的现实和深重的戒备重新笼罩了他。
他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厅长应有的沉稳,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份锐利的探究。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江念初和江临川之间逡巡,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江老先生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只是……”他顿了顿,视线最终定格在江念初身上,带着明显的审视,
“江警官,您和江卫国烈士……也有亲属关系吗?您也是来了解他的情况?”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江念初心底的疑问,甚至带着一丝荒谬感。
大清早,这位神秘的江老先生就出现在她家门口,言辞恳切,
甚至带着点无助,说通过某些渠道打听到省厅的祁厅长可能认识他儿子当年的战友,
希望她能带路一起去问问。问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更荒谬的是,
他们要找的就是警察厅厅长!她江念初一个光明区的小科长,有什么资格带人去见省厅一把手?
更何况,她和这位祁厅长之间,还横亘着“山水庄园”那道梁子!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在整理陈清泉材料时,顺藤摸瓜查到祁同伟频繁出入山水庄园进行高消费的记录。
虽然苦于没有更直接的权钱交易证据,但她还是抱着“恶心一下对方”的心态,
把这条线索也一并捅了上去。结果就是祁同伟被省委通报批评,狠狠丢了次脸。
这梁子,结得结结实实!她躲这位祁厅长都来不及,现在居然要主动送上门?
可看着眼前这位耄耋老人,那浑浊眼眸中深切的哀求和疲惫,想到他寻找儿子足迹的执着,
江念初终究还是没能硬下心肠拒绝。她只能安慰自己:
就当是履行一个普通警察的义务,帮一位寻找牺牲儿子信息的老人指个路。
至于祁同伟会怎么想?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此刻听到祁同伟的询问,江念初立刻站起身,语气疏离而公事公办:
“祁厅长,我只是陪同江老先生前来,他对省厅不熟悉。既然老先生想了解的是私事,
我就不打扰了。”她只想立刻抽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等等!”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江念初的手腕上。
江临川抬起头,看向祁同伟,又转向江念初,
眼神里充满了令人动容的真诚和一种近乎固执的依赖:
“祁厅长,小江警官……请让她留下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
“不瞒二位,我初来汉东,举目无亲,心中悲痛难抑。是小江警官古道热肠,
一路帮我寻访线索,开解宽慰。有她在旁边,我这心里……才觉得踏实些,
像是……离我那苦命的孩子近了一点。”
这个理由简直牵强得离谱!祁同伟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看向江念初的眼神更加复杂。江念初更是无语,只觉得手腕上被老人握住的地方微微发烫,
尴尬得脚趾抠地。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个八九十岁、背景深不可测的外国巨商,
需要她一个刚认识几天的基层小警察来提供安全感?
还离他儿子近点?这借口找得也太不走心了!
然而,江临川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深切的哀伤是如此浓烈,
浓烈到让任何拒绝都显得残忍。祁同伟和江念初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一丝“跟老人较什么劲”的迁就。
祁同伟心中念头飞转:核实身份?DNA检测?他当然可以立刻要求。
但看着老人那双承载着半个世纪风霜、此刻盛满丧子之痛的眼睛,
再看看旁边那个虽然一脸不情愿却终究没有甩手离开的女警,
祁同伟心底那根早已锈蚀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宽大的皮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无论眼前这位江老先生身份是真是假,无论他和江念初之间有什么盘算,
有一点祁同伟无法否认——他口中那个牺牲在缉毒战场上的儿子,
江卫国,是真实存在的英雄!那段岁月,
那片土地,那些并肩作战、最后埋骨他乡的战友……
是他祁同伟生命里为数不多、能挺直腰杆面对阳光的记忆!
对于那段历史,对于那些人,他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无需带着官场的面具去说。
“江卫国……”祁同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沉浸于回忆的质感,
眼神也失去了厅长的锐利,变得有些飘忽,
“他不是我的直属部下,
但他是我们那片区域禁毒支队的灵魂人物,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老大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整理久远的思绪,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烟,
但他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轻轻摩挲着。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祁同伟的声音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敬重,
“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作风硬朗得像块铁,冲在最前面的是他,
啃最难啃的骨头也是他。我们都叫他‘江铁头’,毒贩听见他的名字,
腿肚子都哆嗦。”他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缅怀的微笑,但终究没能成功,只余下深深的叹息。
“他本事大,心气也高。对自己狠,对手下要求也严。
可兄弟们服他,真心实意地服。因为他讲义气,重承诺,
危险关头永远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祁同伟的眼神有些失焦,
仿佛看到了那个在雨林里、在枪林弹雨中永远冲在最前方的刚毅身影。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追忆,
“关于他的身世……确实是个谜。他很少提家里的事,偶尔聊起来,
也是语焉不详。我们只知道他是孤儿院长大的,无牵无挂,
所以才会那么拼命,那么……无所顾忌。”
祁同伟的目光扫过江临川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脸,继续道,
“他牺牲得很突然……也很壮烈。为了掩护一个被毒贩挟持的寨子里的孩子
他……”祁同伟的声音哽了一下,没有详细描述那惨烈的场景,
“后来,是上面直接派了专人来收敛的遗体,手续办得很快,也很……神秘。
我们这些战友,连最后送他一程的机会都没有。”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窗外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江念初静静地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详细地听到关于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在战友口中的形象。
顶天立地、嫉恶如仇、重情重义……这些词像滚烫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仿佛想承接住那份沉甸甸的荣光。
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老人。
江临川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那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哀伤,沉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溢出他深陷的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滴落在他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良久,久到窗外的光线偏移了角度,
久到祁同伟指间那支未点燃的香烟几乎被他揉碎,江临川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片深沉的哀伤仿佛凝固成了冰原,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无牵无挂……无所顾忌……”他低声重复着祁同伟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着带血的玻璃渣,“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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